说来也怪,他身后的杨庆麟等人还未来得及上马,就见整个马场里的几百匹马儿乖顺地跟着头马,霎时犹如地震那般,一同冲向马厩的围栏,引起昏天黑地的烟尘。而有的士兵胯|下的马由于被拉着缰绳,抬着前腿焦急地嘶鸣不已。 杨庆麟等人在烟雾中,看着前方玄衣的身影像是与他驾驭的黑马融为了一体,在辉扬的尘土中,矫健飞驰地远远甩开了他们。 不知谁说了句,“好像金贼的铁浮图……” 众人听了,惊恐之下纷纷拽住嘶叫的马儿狼狈上马,奋力追了过去。就连跟在后面的杨庆麟,也从未见过这等场面,心中对于方才显摆后悔不已,再也不敢彰显先来后到的优势。 陆南星转日才见到了萧六。 她刚送走了前来探望的阎兴邦等人,正琢磨着收的银子放在哪里妥当,就见他背光而来。利落的短发,一身玄色镶红边的军服勾勒的猿臂蜂腰,单手握剑身姿板正,令人侧目。只是别近看……面容与身材相比,像是被换了头那般。 “表姑娘,属下前来汇报验收一事。” “进来罢。”陆南星听到正事,精神一震,先行转身进了大帐。 她将大帐内中间隔了出来,挂上了与大帐同色的深绿色帘子,隔出了一个里外间。 外间放置了搬过来的书案和书架,方便她在此会见义军这帮大老爷们。也免得稍有礼数的人,一眼瞧见女子居住的地界不好意思进来,耽误了正事。 她并未刻意弱化女子在军营的形象,但也不想过分突出女子与男子的诸多不同。大家同心协力抵抗金贼,无关性别。 萧六打量着帐内简单朴素又齐全的布置,的确与他之前对陆南星的了解有很大出入,拱手后将昨日验马的成果说了一遍,又道:“属下不会写字,但需要擅书写之人将马匹管理做成文册,记录每一匹马的等级和喂养情况,检查之人只需在文册上打钩画叉即可。” 陆南星着实没想到他还能举一反三,延伸出如此细致又妥帖的办法。她亲自坐在桌前,润了润笔,“你说我来写。” 萧六沉默了须臾,没想到她这般雷厉风行,只得说道:“喂养方面:将马匹分等级后,按照等级在一个马槽喂食。每日检查槽内草料准备的如何,夜间的草料也要检查。还要通过马的粪便,辨认有无带出去放牧。若出现喂养不足,并未放牧,军棍二十。主管之人每月逐个对马匹膘肥程度进行查验,若二三等马符合一等,有赏。若一等二等降为三等,军棍四十。” “那么马的等级,如何界定?”陆南星惊讶他思考的内容完全可以纳入兵书,遂不耻下问道。 萧六目光落在她的字迹上,“单瘦虚弱为下等,平鞧为中等。鞧即为拴在马屁股上的革带,意指马未肥壮到超过革带,即算不得上等。最上等为膘肥体壮,毛色光亮,双目明亮者。” 陆南星颔首,在纸上快速记录后,也举一反三道:“既如此,那便一同将饲养的标准也都准备出来罢。这样,若有不遵守规矩的,也有惩罚的出处。”她抽出一张空白宣纸,头也不抬地命道:“你稍等片刻,带我先将方才说的内容誊抄出来。” 萧六见她欲用镇尺画图,待拿起来宣纸便卷起边来。陆南星伸手,刚要将笔筒拿过来当做镇尺,就见男人修长的手指先她一步,摁在了卷边的宣纸上。就在此时,她一抬臂,右边也翘了起来。
第三十一章 两相对视之下, 陆南星垂眸看着卷边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 这可让萧六有些犯了难,摁住两头边角并不难, 只是这姿势过于亲近。他不由自主地别过头, 看向帐顶。 陆南星脑子里塞满了他方才说的内容,极其认真地画完格子,这才呼出一口气, 又将内容填完, 这才吹了吹未干的纸,问道:“你可以说日常饲养需要注意的事项了, 对了, ”她抬头说道:“呃……季节变换时, 是否也需注意马儿有无生病之类的提醒。”这才发现,此人的宽阔有型的下巴就正在她的视野中。 她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落在他修长的下颌线, 以及随着说话上下滚动的喉结上, 在古铜色的搭配之下, 透着无法言说的野性。真赏心悦目呀, 抛开他那张脸之外。 “表姑娘说的是,毒日头下要将马匹牵到通风凉爽的大房屋内,亦或是树下阴暗的地方。冬日严寒, 夜间要将鞍屉用腹带系在马背上遮挡寒冷, 只有这样精细地养育呵护,才能保证义军现有的马匹能在战阵上使用。” 萧十二在大帐外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男人背对着帐外, 俯身双手撑在书案上, 对落座的女子像是亲密地说着什么。他无法抑制心中的震惊, 刚要不动声色地离开,却被身后洪亮的声音喊住了, “萧十二,你怎得鬼鬼祟祟的,找姑娘有事?” 萧十二犹如被点穴那般,站在帐外握拳在唇边咳了声,“阿硕姑娘说笑了,卑职受大帅之命,前来询问表姑娘是否还有需要添置的物件。” 阿硕端着刚从溪边盥洗的器具,狐疑又警觉地看了他一眼,正准备迈入帐内,看到眼前的场景瞪大了双眼,张着嘴脑子里一片问号。 陆南星见萧六迅速将一旁的镇尺压在宣纸下,长腿往后退了一步,将正中的视线让开。她似笑非笑地打量了他一眼,向帐外命道:“有劳了,进来回话。”待萧十二走进帐内,她放下手中的笔,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睃巡。 萧十二梳了发髻,看上去与箫六一般高,实则箫六比他高了半头。二人除了鼻子都很挺拔之外,似乎再也找不到任何相似之处。 但萧十二的五官与太宗皇帝的画像足足有四分相像。但开国之初宫中的画师艺技参差不齐,再加上总要将皇帝画的具有王者之气,与真实的面容相差很多。 太|祖皇帝更是被画的面目过于凶狠,看上去倒像是金国皇帝的样子。与太宗皇帝面阔浓眉厚唇的帝王之相完全不同,怎样看都不像是亲兄弟。 她自嘲地想,就连她自己的皇后画像,都被画的珠圆玉润,张贴在城门口当做通缉人像,都不会被认出来。 “十二,你祖籍何处?”陆南星轻啜一口阿硕端上来的茶,问道。 萧十二在陆南星的瞩目下,不便与萧六对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脑中飞速思考如何回答才会应付过去……箫六看了眼他,直言道:“表姑娘知晓咱们是一个村的,只是当时卑职没来得及汇报老家在哪儿。” 萧十二听懂了他的暗示,袖笼内的双手紧紧握拳,没想到他竟然对这女人说这么多,面上故作惊讶后有些为难道:“卑职与箫六是江浙行省清流县萧家村人士。虽是同村,卑职自幼便去临近的扬州进学,鲜少归家。自从金贼洗劫了村子后,家人全部遇难。卑职也是上次在大营外才知晓箫六哥还活着。” 陆南星记得《太宗本纪》中提到,与太|祖皇帝同出一母是为圣天仁皇后。彼时,太|祖皇帝平定天下,大败金贼于老家漠北,实现了江山一统。却在回京途中,突发恶疾薨逝于集宁,遗诏皇弟承王继承大统。 依据萧十二的意思,他与萧六根本不是亲兄弟。再者,江浙行省清流县在后世隶属滁州,与应天---萧家的龙兴之地也有段距离。 史实与口述,势必有一个是假的。 想到此,陆南星见箫六面色如水那般平静,继续问道:“为何你们两个那天见面,却故作不识?” “他是读书人,我是放牛娃。”箫六抢先说道:“自幼见面就打架,再次相见亦无话可说。” 萧十二颔首称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为了避免别人误会,费尽口舌解释,故而装作不识,并非恶意隐瞒。” 恐怕是怕引起阎少康的误会罢。陆南星也懒得将话说那么明白,将书案上方才记录的内容交给萧六,“你找人将其送到茗山书院贺云处,让他想办法誊抄二十五六份,再联系沈姑娘制作活字印刷备用。别忘了,给我一套留存。” 萧六接过,应喏后转身欲走,又被喊住,“再问问贺云统计名册的事,进行的如何了。” 萧十二一眼瞥见她的字迹苍劲有力,安排差事细致清晰,看人的目光颇有洞察力,与其在外的名声相比,很难想象是同一个人。比起目中无人的阎少康,她也就是吃了女儿身的亏。若她能在运筹帷幄之下接手陆家军,日后阎少康若与她争,怕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下场。 “这两日,你的所作所为,并不是阎少康的意思罢?”陆南星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抬头与她沉静如水的目光相对后,恭敬地拱手道:“大公子虽未明说,卑职也认为于情于理应当这般做,并且大公子知晓后是默许的。卑职能力有限,若差事办的差强人意,还望表姑娘日后多给卑职机会,定然不负栽培。”瞧着她方才给萧六布置差事,对其颇为信任。于他而言,也不愿放弃任何机会。 陆南星见他并不似阎少康身边王七那些人,表现得对她颇有意见,战队明确。便道:“我若给你机会,你就不怕义兄说你一臣不事二主?” 萧十二听她这般试探,反而心中有了期待,面色越发恭敬起来,“卑职认为表姑娘与大公子皆是义军之表率,多跟着办差也能增长本领。只要卑职并未背叛义军,想必您和大公子明察秋毫,并不会因为谁办差而心生怪罪。” 他此番回话看似直率,却让陆南星失去了兴趣。在后世宫中,她看尽了各类将人情世故手到拈来,还不落痕迹的高手。 “不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这句话,外祖母彼时经常在她耳边念叨,都磨出了茧子。却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得到了验证。有的人虽表面正直仁慈,实则伪善奸诈,不可不防。 相对而言,萧六这厮话少实干,从来不在嘴皮子上花心思,难怪白束对他起了爱才之心。 此人越算计,越不能让他知晓早已看穿他的把戏,陆南星故作深以为然道:“你是个明白人,事也办的利索周到,是个可塑之才。我这里有把上好的长刀,此事物品还未整治利索,待找出来再派人给你送去,算是你这两日尽心为我办差的奖赏。” “不敢不敢。”萧十二连连摆手,“卑职为表姑娘办差应当应分,怎可索要赏赐。” 陆南星见他嘴上推辞,也顺坡敷衍道:“上峰的赏赐不可拒绝,就这样罢。对了,齐将军何时前来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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