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真是易守难攻,当年又怎会被孙策搅得天翻地覆? 孙采薇观察着月亮的方位与远方的巢湖周景,与她来时全然相反,此处应当是北岸某座山头。 “是凤凰台。”身旁的孙权适时出声。 “你知道这是何处?”孙采薇先是看了眼前方看守的人,见那二人提着酒喝得酩酊大醉,并未拿她和孙权当回事,她这才大胆问了起来。 “你看侧后方。”孙权双眼明亮,隐约有些笑意。 孙采薇偏头看去。 月影重重下,后方山峦层叠,线条起伏,中心两座山峰以一线隔开,月光穿过其中,流萤飞舞,留下一扇流银的屏障。两侧山峦犹似凤凰振翅,携着银辉划过粼粼水色,复又落至此处。 孙采薇正感叹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视线刚一拉近,一时间却又被前方银屏罩住的一只石鸡给怔住。 那石鸡就这么立在平地上,与远处的一线银屏遥遥相对。 ……怪异。很潦草的鸡,只有大致形状,像是被知道鸡长什么样但没有雕刻天赋的人用刀大力劈出来的。 “你不会是想说,因为这只鸡,所以这里才叫凤凰台?”孙采薇听见自己有些无语的语调。 鸡和凤凰,差了几个大辈分了,哪能这么碰瓷。 孙权摇了摇头,“是先有了凤凰台,才有了这只鸡。” “凤凰台是我公瑾哥取的。”孙权又说。 孙采薇微愣。 “三年前,这帮人四处作乱,庐江太守却又找不到他们的据点,无法根治。恰好我阿兄来了,认识了周瑜,也就是我公瑾哥。我公瑾哥假意被绑,沿途留下记号,我阿兄便循着这些记号找到了这儿,和我公瑾哥一起里应外合,将这里烧了个精光。” 难怪,有些石块看着格外焦黑。 “他们二人在这无名山闹了几日,我公瑾哥干脆就给这儿取了个名字,方便日后谁心情不好就来大闹此处。也因此事,他们一战成名。” 孙采薇听得莫名想笑,少年时期的他们,当真是比山贼还贼。 “我阿兄为了应景,便想着雕个凤凰。但他只见过山鸡,没见过凤凰,也就雕了这么个四不像出来,没想到这么几年过去了,这只鸡还在这儿。” “倒也不错。”孙采薇轻声道。 “嗯,我阿兄说他想干一番大事业,日后身边定然会有我公瑾哥的位置,而我……”孙权定定地看着孙采薇,“我好像什么也……” “来日天下,也定会有你的位置。”孙采薇敛尽了眸中叹息,打断了他。 “是吗?”孙权长叹了口气,少年意气的眉宇间,难得有些皱起,“但其实我更想有人能和我并肩。” “也会有的。” “你怎么说得这么肯定?” “不是说了吗,我师承算学大师于吉,算出来的。”孙采薇淡淡道。 “我原是不信的。”孙权说,“可你说出了我阿兄和我公瑾哥结拜拜母一事,我忽然便有些信了。” “这一夜过后,就不要再信我了。”孙采薇不再看他,而是将目光转向了身前被绑缚的双手上,裹着布条的簪刀在她的动作下缓缓自袖中滑落。 孙权顿住神色,有些不解孙采薇的忽冷忽热,“为何?” 孙采薇说:“萍水相逢,本就有缘无分。” 孙权听了,眸光有些许的黯淡,他嗫嚅着唇,转移着话题:“……此处危险,我们,快些逃吧。” 他轻手轻脚地挪至孙采薇身边,原本被绑缚的双手却轻易挣开了绳索,孙采薇看了,有些诧异。 孙权似乎明白孙采薇在想什么,他先是接过孙采薇手中的簪刀揣入怀中,之后双手才如穿花蝶影般,不过几息便解开了孙采薇身上的绳索,“绳结而已,很容易。” 孙采薇揉了揉有些酸涩的手腕,又问:“现在,就凭你我?” 孙权点头,“那贼人虽留了信给我阿兄,但我阿兄近日一心只与我公瑾哥一起,已是好几日不归家,他得不到消息。” “怎么听着,你还怪惨的。”孙采薇轻叹。 “我年纪太小,跟不上我阿兄的脚步。”孙权说着,两手握着刚才解下的麻绳,目光盯着那两个大醉的看守,将要动手。 他悄无声息地绕向一人身后,手中的麻绳就这么悄然爬至那人的颈侧。孙权将其打了个活结,瞬息之间一放一收,麻绳就被收紧勒住了那人的脖子。 他还未来得及呼救,加之酒气上脑,只当是喝得太多所导致的呼吸困难,待察觉不对时,已是没了意识。 酒友忽然没了动静,另一人忽然便有了警觉。只是酒精容易麻痹人,平日利索的动作在此刻变得如同慢放了一般。 孙采薇见那人已然察觉到了什么,但此时孙权还在处理另一人,无奈之下,只得捡起地上的麻绳,一步步走近,学着孙权如法炮制,将绳索迅速套至他的脖颈。 她用的力不大,是后来孙权接过了,使了力。 孙采薇双手有些颤抖,这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就这么在她的手中渐渐没了声息。 “你知道,我们这是在杀人吗?” “知道。但就像你说的,世道这么乱,我不杀人,人就杀我。”孙权说得平静,但藏在袖中的手却无比颤抖,谁又知道,他亦是第一次…… 只因孙采薇在他身边,他只是,不想让只见了一眼就觉熟悉的人受到伤害而已,因此才鼓足了勇气,学着自己的兄长,第一次做出了自己从未做过的事。 孙权又捡起地上的酒壶,一瞬不瞬地看着孙采薇,目光坚定,似在说着誓言,“我虽跟不上阿兄的步伐,但我会学,有朝一日,我也定会同他一样,声名尽显,让这天下中,有我的位置。” 山顶的风猎猎袭来,鼓动起两人的衣袍,他们的视线于篝火中交错,火光映衬着两人的脸,一半染着焰色,一半匿在阴影中,就像明晰的现在与不定的未来,孙采薇看见了孙权的未来,却无法看清自己。 孙采薇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她又听见孙权问,“我们的赌约,可还作数?” 鬼使神差地,孙采薇张口道:“嗯。” “好。”那就不是有缘无分,孙权在心中补充。“我带你走。” 孙权伸出手。焰火下,他的五指修长柔软,一看就是读书人的手,此刻却生得有力,牢牢地,握住了孙采薇的手。 少年的掌心微凉,是热酒,火焰也无法暖热的凉,偏偏在握住孙采薇时,逐渐有了热意。 孙采薇就这么被孙权紧紧牵着,她望着眼前少年人的背影,时间仿佛在此刻加了速,就这么更迭穿梭,春夏轮转,年月反复—— 江东已定,赤壁火熄,东吴立国。 华袍加身,冕冠垂旒,少年已成帝王。 书中记载的历史在这一刻一幕幕闪过孙采薇的脑海,哪怕此时还身在敌营,四面临高崖,孙采薇却莫名有些心安。她想着,单是书中字句,终究无法得知他们的形貌,可如今他就在身侧,她终于得见到了未来的他。 如果她不是步练师就好了。 或许这样,她就会更大胆一些罢。 然后,孙采薇听见了酒坛破碎的声音,酒液于空中四散,火折子从她身侧扔出,倒在茅草屋顶,很快起了火。 许多人气急败坏地朝她和孙权奔来。 孙采薇听见孙权喊:“时隔三年,再送你们一份大礼!” 火焰在这时冲天而起,孙权拉着孙采薇转身便跑,凤凰台山势险峻,却被这火光照出了前路。 远处的巢湖依旧水色粼粼,无人能惊扰其平静。群山生满桃树,随风摇曳着枝桠,沙沙作响。 山清水秀之地,偏偏有一座山头起了火。 孙采薇任由孙权牵着,他们在这场炽热的火光下,无所顾忌地向着巢湖奔去。 “果真很蠢。”孙权抬眸望着烧无可烧的凤凰台,哈哈地笑,“凤凰被烧掉了毛,现在真成了山鸡。” 孙采薇一时被孙权的笑声感染,她喘了几口气,缓了缓,也忍不住笑了一声,“两次都被你们孙家人烧了,真是不长记性。” “跟公瑾哥学的。”孙权双眸明亮,映着余火,映着月色,角落里,还有一道孙采薇的身影。 “难怪都这么喜欢……” “什么?” 放火…… 孙采薇看着因未听清而忽然凑近的少年,心跳突然就漏了一拍,最后的两字也再说不出口。 “喜欢什么?”得不到孙采薇的回答,他干脆侧头望她,问。 孙采薇看着那双澄澈如镜的眼眸,它就这么睁着,双唇轻抿,满脸期待着她的回答。 “……喜欢巢湖。”孙采薇听见自己说,“巢湖碧波万顷,百年千年都不会褪色,直到后世,人们也依旧能站在巢湖岸边,想象千年前的景象。” “那我们,也能想象千年后的景象了?”孙权问。 “千年后,又是另一番景象。”三家争霸,终究是一场空。
第6章 巢湖 “不管千年后是什么景象,我觉得,当下之景,就已经很好。”孙权说,“我有父兄,有家,而且……我还认识了你。” 孙采薇看见孙权闪烁的眸光,她这才发觉,孙权还未松开她的手。 桃林深深,月影沉沉,再有不远,就是巢湖。 她曾经去过巢湖的,还在现世时。 她在巢湖边写下自己的观书所感,如今也依旧记得。群雄逐鹿的篇章,终还是以分崩离析作结。历史,总是得失离散又周而复始,虽满是遗憾,却又令人沉于其中不可自拔。 可不论是历史还是在二次创作中,江东的身影始终是寡淡作衬的,她知道原因,也就莫名怜惜起江东诸将来。于是她疯狂地行于与江东有关的一切地方,只望能在千年后的土地上,还能寻到一缕千年前的人或事。 如今,一切都不再成为奢侈。她的身边正切切实实地站着她曾格外同情的,未来的吴主孙权。 “可是孙权……”孙采薇语调微哽,忍不住喊出他的名字,她亦是第一次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不知道,他的家会散啊…… 父兄早亡,少年只能肩负将崩的基业,一步一步,艰难前行。到天下三分了,一直以来支撑他的最亲近的兄长周瑜却病逝了。再后来,鲁肃死了,吕蒙死了,陆逊也死了。 自己的儿女也早夭。 最后只留他一个孤家寡人望着空旷的大殿叹息回忆热闹的前半生。亲人、爱臣,相继离世,有关故人的记忆只能深埋心中,无处可诉,东吴后期又乱象迭起,谁又会不疯。 孙权的一生有太多太多的遗憾了,除了东吴,他似乎什么也抓不住。就连后世评说,也被后来人搅得一塌糊涂。 这天下会有他的位置,却又好像不是个好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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