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止是失礼! 口中的劝谏阻止还未出口,就见段竹从怀里掏出牌子,瞬间噤声。 那是陛下给的免跪牌,谁能不认? 段竹身量高,他好似当众人不存在,径直半跪在陆兰玥身前。 温柔地将手中的牌子挂于她腰间。 陆兰玥终于回过神。 她垂眸看了眼段竹微微颤抖的手,悄声摇头,“我没事。” 这一切发展得太快,不知怎么就到了眼前这场面。 陆兰玥不欲让段竹担心,也不想让他难过。 甚至扯出了一个安慰的笑,只是这笑终究不成型。 段竹抿着唇没说话。 在林中遇到接二连三的意外时,他反而安了心。 ——这真是冲他来的。 只是没想到出林会看到这样的画面。 那可是刑狱司的人。 只要被带走,无罪也要脱层皮。 “相爷。”陈侍郎不得不顶着重压上前,“下官奉命……” 其实他有些于心不忍。 对这位段夫人他也早有耳闻,不管是在太医院的友人双眼放光的说那陆老板真是个奇女子,还是自家夫人在那阁里购置过的东西,都让他对人升不起恶意。 但他亦明白,这其下的暗流涌动。 段竹微微偏了偏头。 那目光有如实质,像要出鞘的剑。 陈侍郎提起十二分精神,不由暗中握紧佩刀,若是—— “什么时候,刑狱司提人、连呈罪都省了?” 起身的段竹并未如想象中的暴起或愤怒,他很平静,将像往日的数次工作对接一样问询。 那样平静的眼神和语气,甚至递给了端坐在上面的那位。 照理先前已经下了论断。 可段竹的意思很明显,他若不知,就不会让他们将陆兰玥带走。 于是陈侍郎的眼神也忍不住往那边瞧。 景开霁宽大袖摆下的手抓紧了龙椅扶手。 他是想‘训’一下段竹。 怕段竹起异心,亦不想对方凭着他的依仗,站得太高,可他也不能将段竹折太低。 “给相爷。” 景开霁开口。 旁边立即有人将立好的罪状册往段竹面前送。 “殴打朝廷命官之子,至使其损延续香火之能……” 段竹声音低沉有力,清晰地落到场中人的耳里。 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周围汇聚来的眼神,让陶大人再度气血上涌,只是下一秒,他才感觉到眼前一黑。 “仅是伤残吗?”段竹眼神锁着他。 “夫人终究心软。”段竹唇边的笑意有些冷,“葛奴为本相义妹,上了段家族谱,被轻贱至此……换我必取他性命。” “你说谎,那贱——” 他想说那贱婢怎么可能入段家族谱。 但现在段竹就是段家唯一的掌权者,族谱不族谱,也就是他一句话的事。 现实就是这样。 他可以状告陆兰玥,但若真是段竹动手,他除了打碎牙往肚子里咽别无他法。 同样是为亲。 官大压死人。 段竹没理他的半截话,他指腹摩挲册子边缘。 “夫人既然已理了这事,本相自然不再过问,只是陶大人似乎不愿?” 陶大人瞪着血红的眼。 对视片刻,他咬着后槽牙,“相爷说笑了,下官并无不愿。” 段竹短暂地笑了下。 他看向陈侍郎,骨节分明的手指点了点册中,“此条?” 陈侍郎有些明白段竹的意图了。 今日闹成这个样子,注定不能善了。 可刑狱司提人有要求,当罪名不够时,按陆兰玥的身份,此事会移交给主案司。 主案司虽然也是一个办案审查处,但凭借其可以自带丫鬟和奴仆进狱,便可推出是个什么地方。 陈侍郎道:“想必是误会。” 段竹又侧回头,“陶大人误解了夫人的心软,是否该赔罪一二?” 陶大人一时瞪大了眼。 他眼中的血红好似又化为实质流出来。 景开霁坐于上座没发声,片刻后有官员出声打圆场。 可段竹的神色更冷,他没有松口。 他平日不会这样。 虽然长相气质都拒人千里之外,可共事久了,就会发现段竹随性一面。 只要不触及原则,很多事情他都是轻拿轻放,温和有礼,他甚至都不会让下人难堪。 可今日不同。 他走这条路,坐到今天这个位置,并非不苦……回想当初,不也就是想能多护住她一些。 陆兰玥的小腿轻颤。 膝盖上像布满神经,一跳一跳的疼。 她看着陶大人咬碎了牙的模样,说他一时糊涂,给夫人赔不是了。 陆兰玥收回眼神,没有回礼。 没人懂她的不甘。 陶大人如此,就意味着葛奴的事情就此揭过。 可还要怎样呢? 陆兰玥听着段竹一条一条念出那些罪名,他要与一个、两个、甚至三个同僚,去掰扯那些被含糊的罪名。 在这样紧绷的对峙面前,她却忽地走神想起了她找段竹学习的日子。 她早起贪黑,认字习法,是为律条下的制约与保护。 ——可这律法不过也就是几句话的事情。 有些天真的愚蠢了。 陆兰玥眼睫微动。 段竹的影子落在她身上。 她救不了自己,更遑论葛奴。 陆兰玥垂眸看着自己素白带青的手背……春日的阳光,终究还是有些冷。 她思绪恍惚,听到刑狱司三个字的时候才有些回过神。 他们抓着皇嗣和青竹学院为谋逆势力不放,罪大恶极,应交由刑狱司彻查包括云中客在内的各项生意来往。 段竹只道空口无凭,无权如此。 陆兰玥知道刑狱司。 她曾看见几个人拖出浑身是血的物体,丢入了鬣狗群中——她以为那是尸体,却在撕咬中听见了痛苦地低吼。 发出的声音已经不像个人。 那时段竹捂住了她的眼,道歉不该走这条路。 后来陆兰玥才知道,那是刑狱司的在处理人。 那种恶心感又泛上心头,陆兰玥浑身抖了一下,不由看向段竹……她这才真的明白方才段竹的情绪为何如此之差。 而场上情况已经僵持住。 两方谁也不同意谁,刑狱司与主案司,这下定论的便只能是顺安帝。 景开霁静了片刻,“皇嗣安危岂容可能?” 景开霁又看向陆兰玥。 “贵妃向来疼你,但礼法不容,更何况朕对你寄予厚望,办民间学堂,你却让人状告御前,暂收押——” 景开霁对上段竹的眼。 他已做好的决定却在此刻犹豫了一瞬。 “刑狱司,”景开霁说得缓慢,“你可认?” 他在问陆兰玥,看得却是段竹。 他看见段竹的怔愣,隔着距离也能看到他眸中涌动地不敢置信、失望、悲凉等复杂情绪。 可那浓厚的情绪不过一瞬,像是错觉,很快变成一个嘴角微勾的笑。 景开霁忽觉如芒在背,一颗心狂跳起来。 他是一副病躯,身体像老旧的机器,连呼吸都是垄长废力的劲,可如今全身的血液却重新流动了起来。 恍惚之中,他好像看见了当初段重落的那一笑。 当时他与段重落酒过三巡,状似不经意间将那困境说出来。 段重落盯了他片刻,也是露出个笑容。 他好像不知道前路是一片刀山血海,豪爽大笑,“合适之人近在眼前……兄长就再助你一程。” ——“只是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兄长请说。” ——“请善待吾儿。” 一定, 一定。 景开霁灵魂像被重敲了一记,从涌动的血液中传来的冲动让他立即就想改口——收押至主案司。 可两秒过后,他只是加了句。 “若是无罪,自不会难为你。” 他给出了保障。 可该听的人已经没有在意他的话。 段竹站在沉默起身的陆兰玥面前,看着得了口谕上前的陈侍郎,寸步不让。 “奉命办案,还请不要为难下官。也请相爷放心,下官定会秉公执法。” 陈侍郎说得有些无力却又坚定。 这刑狱司的话事人不在他,他也只能说声尽力。 段竹还没说话,突的砰地一声传来。 ——是景开砸了手边的杯子。 “怎么,这皇帝给你们当行不行?” 景开霁忽地像是被点了引线。 他不知道到底是段竹一而再的忤逆他,还是本该听命于他的刑狱司对段竹百般顾忌,这两者谁更让人气愤。 亦或是…… 他没抓住,但确确实实失去什么重要东西带来的恐慌,让他这么虚张声势的发怒。 “你们当朕的话是在放屁吗?” 他是九五之尊,可谁他妈把他当陛下看?! 不知是谁带头,场下的人哗啦啦地跪了一片,就只剩段竹与陆兰玥两人尚站着。 陆兰玥扯了扯段竹的衣袖,想告诉他别担心。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可对上段竹眼神的那一刻,她突然很心疼。 陆兰玥本来想笑一笑,眼泪却率先滚落下来。 在段竹的眼神里,她终于剥去套上的理智外衣,袒露自己的恐惧。 ——我不想去刑狱司。 她张嘴,却哽咽不能语。 在这样的朝代里,比起死,她更不想被折磨,也不想余生残躯。 段竹笑了笑,伸手抹去陆兰玥的眼泪。 “我知道……对不起。” 陆兰玥摇了摇头。 是她该说对不起。 是她自私,要段竹同她共赴黄泉。 段竹将手摸上腰间。 掌宽束腰中,缠着柄软剑。 十步之远,是他的马。 侍卫右方为裴弘厚领兵,不会真的拦他。 弓箭手在半里外。 …… 一瞬间,段竹脑中闪过很多,最大的念头只有一个。 杀出一条血路,生。 若今日踏不出此地,便以青山为冢。 生生世世。 利剑出鞘,反射出道光线。 众多侍兵下意识将佩剑抽出半截,望向发声处,又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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