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晚霁原本以为,只消父皇赐婚,她就能顺理成章地嫁给沈仲祁,哪承想,天有不测之风云,在将军府即将下聘书的这一日,燕州突发战乱,万民陷入倒悬之中,他必须驰援燕州,时局刻不容缓。 她也深知,自己此番截住沈仲祁,这一番行止显然有些鲁莽,对于燕州百姓而言,沈仲祁是他们的守护神,他们都在等待他率军援救,多耽搁一秒,就会多一分危险。 是以,张晚霁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决定,那就是义无反顾跟着沈仲祁走。他去哪里,她就去哪里,无怨无悔。 纵使未来的结局是未知的,但她不想再给自己留下一丝一毫的遗憾,至少她坚定地选择了站在了沈仲祁这边。 原以为此话一出,会得到他的应允,哪承想,沈仲祁长久地注视了她一眼,眸底情愫暗涌,仿佛酝酿着风暴。他在看着她,眼神沉凝而有力,但张晚霁感觉到,他仿佛是在透过她,在看向了某一段过往。她感觉他视线的落点,落在了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仿佛两人早已相识很久,她的话辞不经意间赋活了他尘封在身体里的某些记忆,故此,他露出了沉思的神色。 她忐忑地等着他的答覆,想听到他说一声好,哪承想,他忽然喟叹了一声,道:“傻瓜。” “怎么还这么傻啊。” 张晚霁在皎洁的月色里缓缓瞠住了眸心,这是她的幻听吗? 少年的这句话,轻到了极致,如烟如缕,如酥在她耳根上的风,让她思绪在不经意间恍惚了一下,尚未来得及细细品味这句话的深意,一只温韧厚实的大掌,在她的脑袋上很轻很轻地揉了揉:“方才不过是玩笑之语,殿下怎能当真?” 顿了一顿,沈仲祁垂落眸睫,深邃的睫羽在卧蚕处打落下来一片浓深的翳影,温声说道:“行军路上有颇多艰难险阻,绝非你可以承受的,我亦是不欲让你涉险。” 张晚霁眉心微凝:“我到底能不能承受这些,我心里有定数,反正,从现在开始,你去何处,我就去何处,我不管其他的。” 说理没有用,那就只能摆一摆架子了。 沈仲祁看着她,削薄的唇抿成了一个极浅的弧度,似乎是在笑,但笑意极浅,庶几是雁过无痕,他道:“你此番前来,可有拾掇好行箧?“ 这一句话,很快就将张晚霁问倒了。 她光顾着要追上沈仲祁,心里想着要跟他走,至于旁的,就没有多想了。 张晚霁有些心虚,本来不想被沈仲祁看出来的,但沈仲祁问这些话的时候,深邃的眼眸一直在看着她,早已将她的情绪洞察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自幼时起就养在深宫之中,诸事皆有烟罗与天香为她打点,她今朝走得较急,也就没有吩咐,若是重新去吩咐,也怕是来不及了。 她的物什颇多,收拾起来也很颇为耗时,沈仲祁和他的行军也不可能等她一个人。 说到底,她到底还是冲动了。 纵使可以跟沈仲祁离开,但是,吃穿用度这些该如何解决? 都用他的吗? 那就相当于是给他添麻烦了。 张晚霁低低地垂下了眸,眸底雾水滢滢,眼尾蘸染着一抹红,她本来想要克制住情绪,但是此番委实是控制不住了,一抹热泪从眸眶之中缓缓淌落下来。 沈仲祁当下怔住,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他想自己是不是话说得有些重了,所以她会流泪。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他心中只有一个冲动。 等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沈仲祁已经将张晚霁搂入怀中。 “哭什么?”他很轻很轻地揉着她的脑袋,哑声问。 她一落泪,他的心都是稀里糊涂的。 张晚霁埋首在他的胸前,泪沾满襟,她信手揪扯住他的护甲,哽咽道:“你知不知道,我是会委屈的。“ “我等你下聘礼,你接到军报遂连夜出城驰援燕州,不曾知会与我,若不是我追上来,我们也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 “我等你解释,你一字未语,我追上来,想让你带我走,你却说要送我回去,我怎能不感到委屈?” 张晚霁泪眼盈盈,抽抽答答地说着话。 这些羞耻的话,搁放于平素,她是决计不会说的,但现在情况格外特殊,她克制不住,所以就说了。 沈仲祁沉静地听着这些话,感到了一片震动,心中有些地方隐微地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痕迹不甚明显,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下去。 他捧起张晚霁的面容,拇指细细地擦拭掉肌肤上的泪渍。 原先的时候,她让成康帝赐婚,他一直觉得她是在利用他,利用他对付她的皇兄张家泽和一起敌对势力。 但现在,她对他好像也不尽是利用。 她在他怀里轻微地抽噎着,那娇软的身躯,泛散着一抹软香娴淡的气息,蹭着沈仲祁的胸甲。 沈仲祁想要宽慰她,但他天生在安慰姑娘这方面,是一个迂拙的性子,懂得如何调兵遣将,如何排兵布阵,但惟独不懂如何哄好姑娘。 千言万语哽在喉腔,却不知该从何安慰起。 沈仲祁俯眸,视线如一枝细密的工笔,细细地描摹着张晚霁的面容,视线一路游弋往下,从她的黛眉一路游弋至鼻梁,最后落在了她的唇珠位置。 女郎的嘴唇嫣红濡湿,俨若盛绽在夜色之中的一枝睡莲,摇曳生辉。 沈仲祁喉结蓦地一紧,眸色黯沉得可以挤出水来。 张晚霁还想再说些什么话,翛忽之间,嘴唇之上覆落下了一片薄冷的质感。 她在昏晦的空气之中慢慢瞠大了眸。 沈仲祁吻了她。 这个吻,俨如蜻蜓浮掠过水波,浮泛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质感极轻,稍纵即逝,他吻她一会儿,复又松开她。 张晚霁大脑一片空茫,手足无措,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抬眸看着沈仲祁,沈仲祁亦是在凝视她,两人的视线对契上时,像是彼此内心的锋芒对契上了,两人的身体皆有些颤栗。 有一股火烧火燎般的烫意,从张晚霁的颈部烧灼起来,一路蔓延至她的耳根和面颊,心内深处鼓点怦然。 她偷觑了沈仲祁一眼,他的面靥之上亦是泛散着一片薄薄的炙意。 他也有些憨居。 张晚霁手背轻轻抵于唇瓣上,那里残留着他的气息和痕迹。 她缓了好久,适才真正缓过来,视线稍稍撇了开去,说:“亲我做什么?” 沈仲祁眼眸深黑如银河漩涡,温声说道:“今日之事,是我考虑不周,行事亦是不妥,让你受了委屈。” “我自幼时起生于边疆,常年随父征战,在军中浸裹已久,也就养成了凡事发号施令的秉性,鲜少会与他人商榷,更极少会去思量他人感受,是以——” “今次,让柔昭受委屈了。” 若是李广和其他将领看到沈仲祁这般行相,怕是要惊掉舌苔。 一代冷面杀将,何时会对着一个人俯首屈从? 张晚霁的眸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沈仲祁的过往,上一世她知道的其实不多,这一世相处的时候也很少听他主动提及。 如今,他主动陈情,倒是有些超出她的意料之外。 张晚霁鼻翼翕动了一下,仍旧没有开口说话。 哼,不能就这样轻易地原谅他。 “我让李广护送你回去,我答应你,我很快回来。” “多久?”张晚霁下意识问道。 沈仲祁沉思了一会儿:“一个月。” 这一场战役,他是要速战速决。 张晚霁相信沈仲祁兵贵神速,但未来变数诸多,她不知道张家泽会何时下手。 她不能做出退让,凝声道:“我要跟你去。” 她主动牵握住了他的大掌,“我是你未婚妻,你去何处,我便是在何处。” 一阵裹挟着冷霜的风从两人之间穿过,城堞的倒影与婆娑的树影在相互糅合碰撞,织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严严实实地裹住了两人。 沈仲祁闻言,不由一阵失笑。 兜兜转转这般久,她仍旧没改变自己的主意。 一心一意要跟着他走。 冥冥之中,他在她身上看到了一些前尘过往的影子。 他根本没办法与不理智的自己做对抗。 在长达数十秒的沉默之中,沈仲祁突地信手一捞,大掌圈住张晚霁的腰肢。 张晚霁眼前一片天旋地转,真正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落在了沈仲祁的怀中,更精确而言,是落在他的马背上,她整个人被他严严实实地箍在怀中。 少年扬鞭一落,红鬃烈马发出一阵磅礴的嘶鸣,撂起马蹄,绝尘而去。 - 此时此刻,柔昭帝姬连夜出城的消息,如一团泄了火的纸,烧进了二皇子府。 禀事的幕僚根本不敢去看张家泽的容色。 青年长立于半昏半暗的位置,他的手指停顿在半空之中,好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 张家泽道:“我的雀儿被掳掠走了。” 下一息,他的嗓音变得阴戾沉鸷:“计划只能提前进行了。” 他对幕僚吩咐了一些事,幕僚闻罢领命,速速离去。
第十八章 张家泽长伫于昏晦的光影之中,面容被黑暗包裹,显出一片冷峻与阴鸷的轮廓线,外人根本洞察不出他真实的思绪。 府内的氛围极其压抑沉郁,庶几是到了针落可闻的境界,空气仿佛凝上了一层薄薄的冷霜,一众幕僚垂首而立,静侍双侧,面面相觑,身心俱是寒颤,丝毫不敢言语。 张晚霁跟随沈仲祁出城离京,事发极其突然,这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事,张家泽亦是没有预料到。 此前,从张晚霁当众逃婚、夜藏将军府的时候,他就已然觉察到柔昭帝姬不太对劲了。 在他的印象之中,张晚霁素来是温柔娴静的性子,从不曾做过任何出格逾矩之事。他一直觉得,她是在他的掌控之中的,她就是他的囊中之物。她此前很听他的话,从不曾忤逆过她,但现在,张晚霁真的是让他大开眼界了。 笼中雀,如今挣脱开了牢笼的藩篱,震翮高飞,飞向了更为遥远的天地。 若她是独自逃的,那他兴许还能接受,无论她逃至何处,逃至天涯海角,他都能将她抓回。 但是,张晚霁是跟沈仲祁走了。 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远走高飞。 她是当真想要逃离,不欲与他有任何牵扯。 甫思及此,张家泽的眸底沉得可以挤出水来,眸底蕴蓄着浓烈的风暴,暗藏锋刃,淬上了一层锐冷的寒芒。 周遭的幕僚见状,丝毫不敢出气。 张家泽视线的落点,从远空之外缓缓收回,放置在了窗扃前的花瓶,瓶中放着一枝凋敝的海棠花,花色挨了霜冻,已然是褪得特别淡了,就像是弱不胜衣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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