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要矛头就是沈仲祁。 甫思及此,张晚霁心中沉了一沉,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指骨处的关节隐隐约约泛散着一层白。 沈仲祁注意到张晚霁容色上的变化,他狭了狭眸,道:“你在想什么?” 张晚霁思绪逐渐回拢,摇了摇螓首,竭力撇开埋藏于骨子的不安,道:“我在挂念着你身上的伤势。” 说此话时,两人挨得极近,近得能够听到彼此的呼吸,这吐息之声,俨如时涨时伏的潮汐。 她感觉沈仲祁怔愣了一瞬,这种怔意只维持了极短的时间,庶几是转瞬即逝。 他抿了抿唇,修长纤细的手指想要伸过去,捏捏她的脸,但中途囿于什么缘由,最终还是含蓄地收了回去。 张晚霁当时正在垂首处置他的伤口,似乎感受到他有小动作,抬起眸,赶巧地,就看到了沈仲祁收回手的动作。 她夹翘秾纤的眸睫很轻很轻地颤了一下,一抹绯色停泊于瓷白的雪肌上,想问「你想做什么」,但话甫一道出口,蓦然觉得有些多余,她适时止住了口,没有多问。 处理完了伤口,她吩咐李广重新打来了一盆热水,蘸血的布条洗濯干净,就开始徐徐为他擦拭额庭间的薄细浓密的汗珠。 李广正在守在营帐之外,前方蛰守的兵卒此刻传来线报,他正要去通传,但看到柔昭帝姬正在给将军疗伤。 李广非常识趣地退守帐外,想等一会儿再通禀。 沈仲祁留意到了这一端倪,先是对张晚霁道:“时候不早了,歇息罢。” 闻弦歌而知雅意,张晚霁心想,沈仲祁应当是有公事要处理了,不便让她知晓。 她垂落眸睫,温驯乖巧地说了声:“好。” 又露出希冀的眼神:“你可以陪我一会儿吗,等我入睡再离开?” 女郎温软的嗓音,仿佛可以挤出水来。 根本没有让人拒绝的余地。 沈仲祁眉眸软和一下:“好。” 李广无意之中看到了这一幕,震愕得舌苔不下。 将军何时待人有这般亲近温和过? 这般的场面岂能是他能看的! 不可看!不可看! - 半个时辰后,营帐内的动静渐渐细弱了下去,臻至无声,一道修长峻直的少年出来,道:“有何要事?” 将军都传令了,李广焉有不告之理? 张晚霁听到李广道:“将军容禀,那些刺客皆为皇子府的幕僚,目下还未撤退,将军可有什么指示?” 一抹凛冽的锋芒掠过沈仲祁的眸心,深潭般的眸弑意渐浓。 “有客从远方来,岂有不迎之理?”沈仲祁寥寥然地扯唇,“去迎客罢。” 李广道:“可将军您身上的伤……” “伤势伤皮不伤骨,更未殃及筋络,不足为意。” 李广这下子算是听明白了,将军是故意在柔昭帝姬面前受伤的。要不然,面对区区狼群和暗箭,将军根本不可能会失手。 接下来,才是今夜真正的压轴戏。
第二十三章 沈仲祁离开后, 张晚霁在昏蒙蒙的光影里,徐缓地睁开双眸。 其实,她虽有睡意, 但并没有真正入眠。 果然, 沈仲祁是先安抚她入睡, 再独自去找了张家泽。 他会遭遇不测吗? 张晚霁秾纤夹翘的睫羽在虚空之中, 隐隐地颤了一颤, 继而颤出了一丝弧度。 她将纤纤素手交叠于下颔处, 指尖微微收力, 白皙如凝脂般的关节处, 显出了一条条细微的青筋,这些筋络,俨如凸起的叠嶂山峦, 以草蛇灰线之势,一径地朝着袖口深处隐隐蔓延而去。 她并不是清楚, 心神绷成了一根细弦。 饶是自己担心, 但也不能跟过去, 跟过去的话,势必会对他造成困扰, 更会拖累他。 她不想给他负担。 在如今的光景之中,就只能安安分分地待在营帐之中, 等他归来。 此前,她觉得营帐里并不安全,容易遭罹外人侵袭, 但在此前的光景里, 她觉得待在营帐之中,反而更为安全。 她睁开双眸之时, 发现身上罩着一件玄色镶绒的毛氅,是沈仲祁身上的大氅,非常宽大,且温暖厚实,将她身体亦是罩得严严实实。 毛氅是他常穿的,因此,她罩在身上的时候,蘸染了他身上清郁凉冽的雪松香气。 若即若离,若有似无,俨如一个天然的安全屏障。 张晚霁缓缓起身,半靠在褥枕前,双膝拢紧,下颔轻轻抵在膝盖骨上,眸睫低低地垂落下来,眸色掩映于昏晦的夜色当中,卧蚕处的弧度淡了淡。 营帐之外,皆有重重兵卒把守,想必是安全的,纵使张家泽要遣幕僚潜行入内,亦是要颇费些心力的。 甫思及此,张晚霁稍微放下心来。 正准备阖眸入睡,不经意间,她看到一道黑色人影在帐帘外幽幽晃过,由远及近,俨如一块白绢之上淡入了一块浓重的墨迹,看着犹若长夜鬼魅,委实教人心惊不已。 ——是谁? 张晚霁本欲歇下,等沈仲祁回来的,此刻从床榻之上惊坐而起。 一股莫能言喻的寒意,视若一尾森冷阴鸷的毒蛇,悄然蔓延上了她的尾椎骨,冷意疯狂地往她骨缝之中钻去,她感受到了一种啮肌噬骨的颤栗。 那一道人影慢慢地朝着帐中移近前来,戍守在营帐之外的,有数位兵卒,张晚霁本以为他们会拦截住此人,哪承想,这些人仿佛被策反了一般,朝左右两侧各退数步。 一只修长温韧的手,徐缓地搴开了门帘。 帐内的橘橙色烛火,在这一刻兀自颤动了一会儿,火光正不安地扭来扭去。 张晚霁看到一张熟悉的人脸,只一眼,悉身血液凝冻成了寒霜,呼吸亦是停滞了。 是张家泽。 青年逆光而立,从她的角度,委实看不清楚他面容上的具体情绪,他居高临下审视她的时候,她蓦觉自己就如刀俎上的鱼肉,庶几是要任人宰割了。 “柔昭是不是很好奇,我为何会出现在此?” 张家泽一席竹纹藏青襴袍,仪容谦和,温文儒雅,一行一止颇有君子仪风。 当他从昏晦的光影之中行出之时,温润清隽的面容上,是温然毓秀的笑意,仍旧是一副好皇兄的形象。 只有张晚霁才真正清楚,一切笑容皆是虚伪面具,在这面具之下,是噬人不吐骨头的算计与筹谋。 张晚霁的心绪被一只冰冷的手掌狠狠攫住了,吐息变得极其困难。 她艰涩地咽下一口唾沫,意欲从床榻之上起身,但张家泽的眼神仿佛有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威压,迫得她根本无法起身,腿筋泛散着一股子软。 张家泽缓缓逼近之时,张晚霁只能一步一步地朝后退:“你不要过来,别过来。” 哪怕重活一世,她仍旧难以逃脱他所带来的梦魇。 渐渐地,她后背紧紧贴在了营帐的帐帘,作势想要逃。 下一息,却被一股强势的力道抓住了骨腕。 男子的吐息喷薄在她的鬓角处,道:“柔昭,你还想逃至何处去,嗯?” 张晚霁使劲挣脱,却是始终挣脱不开,很快就急红了眸眶,看着她一眼,道:“皇兄!” 女子嗓音轻柔,但暗藏锋芒:“我如今已经是沈氏未婚妻,你这般带我,于理不合,请你松开我!” 张家泽笑了,只不过笑意并不达眸底:“沈氏妻么?据我所知,你与沈仲祁还未拜堂,他更未给你下聘礼,大礼未成,你仍旧是柔昭帝姬,而非沈氏妻,明白吗?” 张晚霁眸眶浸染了浓重的水雾,紧紧咬着檀唇,她摇着螓首:“皇兄,我听不明白你的意思。” 话音甫落,下颔便是被一只硬韧修长的手捻住,她被迫抬起螓首,与近前的男人对视。 张家泽道:“柔昭,你以前是很听我的话的,但你现在不乖,不仅不听话,甚至还敢违抗。” 张晚霁的眸瞳,刹那之间,隐微地颤了一颤,她沉默晌久,适才说道:‘皇兄,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柔昭了。” 以前的柔昭早已经死了,她不会再对他唯唯诺诺。 在张家泽黑沉沉地注视之下,张晚霁继续道:“我以前未识事,是以,才觉得皇兄之所言,字字句句皆是真理,但我后来觉得,人生当中,总有一些路要自己走才行,皇兄为我铺就的路,我不愿走。” 一抹讶色拂掠过张家泽的眉庭,他的眉心隐微地蹙凝了一下,眉宇之间平添了一抹隐晦的翳色:“柔昭可是对我有何误会?今番为何疏离淡漠至此?” ——并且,每一句话都暗含锋芒。 张晚霁想要挣脱开他的桎梏,但这样只会起到适得其反的效果,他不仅没有松开她,反而加重了钳扼在她下颔处的力道。 张晚霁蓦觉自己的下颔骨要碎裂了开去。 她捻住他的手腕,道:“放开我!——” 张家泽欣赏了女郎疼楚的面容,一字一顿地说道:“皇兄所做得一切,都是为了你好,皇兄岂会害你?如今你以这般口吻对皇兄说话,委实是教皇兄寒了心。” 两人之间的关系,委实是剪不断理还乱,纠缠得不清不楚。 张晚霁咬牙切齿,觉得张家泽委实是不可理喻,既强势,又霸道! 沈仲祁带着李广出去查探情状了,并不在军营之中,这就给了张家泽一个趁虚而入的机会。 张晚霁觉得自己竟是有些难以预料张家泽的筹谋与诡计了,本来,她不想待在营帐之中,就像是预防张家泽会潜入营帐里,结果,她跟随沈仲祁去抵抗狼群,害得沈仲祁受了伤。 当时,她觉得不能再拖累他了,遂是一人待在营帐里。 殊不知,这一回,张家泽竟是出现在了此处。 张晚霁整个人被一种莫能言喻的恐惧攫住了心脉,心脏庶几是跳到了嗓子眼儿。 恐惧是没有用的,她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忽然想起来,袖囊之中暗藏有一柄青玉短刀,是此前沈仲祁赠给她,以作护身之用。 张晚霁震了一震袖袂,短刀很快滑了出来。 她遽地执起短刀,想要朝着张家泽身上刺去。 其实也不是真的想要刺下去,而是想要震慑一下他。 讵料,张家泽徒手捻住了她的刀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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