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这种坍塌的产生,他心中泛起了一片痉挛和剧痛,偏生这种剧痛不是短暂的,而是极其持久的隐隐作疼。 张家泽对自己的亲妹妹起了歹念,那张晚霁呢? 她的心意…… 思绪逐渐归拢,沈仲祁缓缓俯眸下视,视线的落点聚焦于女郎熟睡的面容之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她的眉庭之上,很轻很轻地抚了一抚。 她说过她心悦于他。 但是,他心中始终是不太愿意相信的。 两人相识时间较短,接触亦少,羁绊也浅,他不明晓张晚霁为何会心悦于自己。 若说两人的交集,是从她逃婚那一日开始变多的,她寻他提供一个藏身之所,此后,她落难蒙他仗义相助,她要复仇他给她递刀,她脆弱无依,他给她一个倚靠。 在逃婚之前,两人之间的交集屈指可数,平素只有在习武场和年宴上才能见到。 她是如何喜欢上自己的呢? 喜欢自己哪一点? 沈仲祁静坐于昏晦的光影之中,陷入了短瞬的沉默,他一直在反刍自己,抵至今时今刻,仍旧有一些想不通。 “张晚霁,你喜欢我什么呢?” 沉寂的营帐之中,幽幽响起了一记轻喃。 沈仲祁看着张晚霁,素来清冷寂寒的眸底,隐微浮现出了一抹惑意。 酣睡于暖榻上的女郎,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并未应答沈仲祁的疑惑。 他真正想要问的,就是这一句话。 但这一句话,让他委实难以问出口。 这一句问话完全不符合他的性格。 所以,沈仲祁沉默了许久,最终选择什么都没有问。 或许,她对他很失望罢,毕竟让她等了那么久,他却是什么也没有说。 沈仲祁以手作梳,细细地耙梳着张晚霁的鬓间发丝,将她覆在面上的乱发,细致地耙梳至耳根后。 翛忽之间,有一个温软的力道,很轻很轻地揪住了他的骨腕。 沈仲祁微微一怔,沉黯的视线顺着骨腕处的方向看了一看,发现是她的纤纤素手握住了他的。 张晚霁似乎是做了噩梦,额庭之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纤薄的眼睑紧紧阖着,阖拢出了一个弧度,乌浓纤细的睫毛在晦暝的光影之中颤了一颤。 沈仲祁将这一幕纳入眼中,心中很快得出了一个结论,张晚霁势必是做噩梦了。 “别追我,别追我……不要……不要追我……” 张晚霁的口中一直在低喃着这几句话。 一抹凝色隐微地浮掠过沈仲祁的眉庭,他拂袖抻腕,沉沉反握住了张晚霁的素手。 她手掌上俱是一片黏糊湿凉的虚汗,汗津津的,温度凉冽,像是冰凉的瓷器表面。 沈仲祁蹙了蹙眉心,一晌替她掖了掖衾被,一晌握住她的素手,稍稍用劲,将她整个人揽入怀中。 女郎待在他怀中的时候,他能够感受到她在隐微地颤抖。 是在畏惧被追吗? 被谁追呢? 莫非是…… 沈仲祁凝了凝眉心,心中悄然浮出一个答案。 ——张家泽。 她连做梦,都梦到了他,整个人颤栗不已,容色苍白到了极致,俨如漂洗过的浆纸。 沈仲祁缓缓伸出了手指,意欲捋平她眉心处蹙紧的折痕,哪承想,手掌被她的柔荑抓住,搂揽在了怀中。 她俨如沉陷于汪洋大海中的人,他成了她唯一一根救命求生的浮木。 沈仲祁:“……” 他的薄唇悄然抿紧,大掌反握住了她的柔荑,修长的指尖悄然穿过了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相扣。 两人十指悄然相贴,彼此的体温和气息,在这一个相牵的动作之中,完成了一次交换。 似乎是他的拥抱和相牵,起到了安抚意味的效用,张晚霁减少了梦呓的次数,蹙紧的眉心,亦是悄然平展了开去。 她毛绒绒的脑袋,在他的怀里很轻很轻地蹭了一蹭,像是一只正在觅寻安全感的小动物。 一抹几近于麻酥般的颤栗,从沈仲祁的心口处,缓缓地蔓延了开来。 娇弱无倚的她,天然让人生出了一种保护的念头。 他的心口柔软得一塌糊涂,下意识将张晚霁搂揽得更紧,下颔抵于她的发鬓之间,很轻很轻地抚了一抚,温声轻喃道:“别怕,有我在。” 若是李广在营帐之中,怕是要惊掉了舌苔。 有「少年杀将」之称的沈仲祁,何时有这般温柔地说话过的时刻? 陷入噩梦梦魇之中的女郎,似乎是感受到了沈仲祁身上的温度,情不自禁地往他怀里钻了一钻。 沈仲祁眸色黯了一黯,将她搂揽得更紧。 有那么一瞬间,他殷切希望这一刻是永恒的, 但时光容易消逝,三个时辰沿着两人相拥的轮廓剪影消逝而过,不知不觉之间,东方出现了一抹鱼肚白,一抹细微淡薄的橘橙光,缓缓从东山连绵起伏的山口处升了起来,俨如打碎了的一掬胭脂水粉,焕发出了一掬浓墨重彩的光泽。 昏晦的天地,骤地为之一亮。 在这样的时刻里,怀中的女郎不经意发出了一记嘤咛,似乎是准备醒了。 沈仲祁嗅出了一丝端倪,赶在她醒来之前,忙将她重新放置在床榻上,替她枕上了引枕,且替她掖了掖衾被,做完了这一切,沈仲祁再蹑手蹑脚地退出了营帐 他将来过的痕迹,收拾得特别干净利落,不留一丝蛛丝马迹。 出了营帐之时,李广好心提议道:“少将,若是柔昭帝姬知晓您昨夜彻夜守于榻前,她会很高兴的。” 李广道:“需要不需要属下去说明一下——” 沈仲祁冷峻的面容之上,容色淡到毫无起伏,他淡淡地乜斜了李广一眼。 这个眼神,颇具威压,重若千钧。 李广顿时噤了声,不敢言语。 沈仲祁眸色深沉如古潭,嗓音冷沉,道:“不必话与她知。” 李广恭谨地应承了一声,心里却是腹诽道:“沈将军,您这般闷骚是不行的啊,柔昭帝姬就等您一句陈情、一个告白,您多说一句话会少一块肉吗?” 当然,这些话绝对不可能当着沈仲祁的面说的。 沈仲祁道揉了揉眉心,道:“吩咐人烧一壶热水进去罢。” 柔昭帝姬若是醒了,必然是要沐发洗漱的,这天寒地冻的,穹顶之间还飘着无数纷飞的落雪,没有滚热的温水可怎么行。 李广领命称是,忙速速准备热水去了。 营帐之中,张晚霁渐渐醒转了过来,鎏金日色徐缓地穿过营帐,渗透于偌大的空间里,仿佛是抛洒了一握金,目之所及之处,皆是一片烘暖。 张晚霁披衣起身之时,蓦然感觉自己的精神有一些恍惚。 她昨晚好像是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梦中有张家泽,无论她逃得多远,他一直如影随形。 张晚霁以手捂住额庭,后颈和后背俱是渗出了一片津津冷汗。 不过,在这一场梦魇的下半场,张家泽消失了,无垠的昏晦和寒冷亦是随之消失了,有一股温暖的力量,彻头彻尾地将她裹拥住了。 让她莫名感受到了一份安心的力量。 这一股力量,将她从深渊托举了起来。 让她忍不住生出了一种依恋的感觉。 张晚霁想要抓住这一股力量,但这一股力量确实离她而去了。 空气之中,浸染着一阵清郁的雪松冷香。 张晚霁在鎏金色的光影之中,缓缓瞠住了眸心。 沈仲祁是夜里来过吗?
第二十九章 ——“沈仲祁是夜里来过吗?” 翛忽之间, 张晚霁心中浮现出了这样一个隐微的念头,这般的念头来得猝不及防,随着她意识逐渐恢复清明, 很快便是被理智镇压了下去。 她一晌徐缓地半坐起身, 一晌披上了暖和的衣氅, 纤薄的眼睑静静垂落, 秾纤夹翘的乌睫在卧蚕处投落下一片薄薄的阴影, 睫毛轻微地翕动着, 在稀薄的空气之中, 扇出了一片熠熠生辉的弧度。 她宁谧地垂着眸心, 静静地思忖了一番,心中出现了一丝拉扯与踯躅,她很希望他来过, 这证明他对她并非没有情意。 空气之中,亦是弥散着一阵若即若离的雪松冷香。 这确实是沈仲祁身上的气息。 是她的错觉吗? 张晚霁定了定神, 仔细嗅了一嗅, 但是, 这一抹雪松冷香,很快又淡入空气之中, 消弭于无形。 张晚霁一度以为是自己出现了错觉,她竭力寻找一些蛛丝马迹, 来作证沈仲祁来过的痕迹。 只不过,除了弥散于空气之中的雪松冷香,就别无其他的痕迹了。 偏生这一抹香气消散得极快, 她尚未回过神, 这一抹香气就自然而然地消弭而去了。 张晚霁袖了袖手腕,意欲抓握住一丝雪松冷香的痕迹, 但只是抓了个徒劳。 她什么也没抓住。 指尖从温暖的衾被徐缓地伸了出来,探入空气之中的时候,一股子寒意疯狂地往骨子里钻了出去。 张晚霁没来由打了一个寒噤,悉身皆是起了一层薄薄的颤栗。 少时,营帐帐帘被搴了开去,数位傔从提拎了一桶水进来,桶内泛散着一阵袅袅蒸汽,不出多时,乳白的水汽,很快填满了整一座营帐。 肃冷的营帐,很快被一阵暖热的气流所充盈。 傔从齐齐俯身告礼,说是来给她送栉发盥洗之物的。 一抹疑色浮掠过张晚霁的眉庭:“是谁让你们送来的?” 傔从面面相觑,禀声道:“自然是沈将军。” 李广适时禀告道:“殿下请放心,这些傔从乃是沈将军的心腹,所送之物亦是历经核查检验的,对殿下绝对是身心无恙的。” 众人皆是以为张晚霁之所以会有此问,是在顾虑张家泽可能会遣人潜入军营,对她行不利之事。 实质上,张晚霁之所以会这般问,不过是想要旁敲侧击一番,在营帐之中送热水,是不是沈仲祁的主意。 毕竟,她一路跟随他而来,从未主动吩咐他做任何事,他日理万机,要处理各种军报和文牒,忙得委实是不可开交,是以,她并不愿意多麻烦他。她是金贵之躯,但她既然选择了跟随他,那么,她自然是愿意承担这其中的苦果和种种磨难。 但沈仲祁今番会主动给她送来热水,这委实有一些出乎她的意料了,在惊讶之中,又带着一丝隐微的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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