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李广说话,端的是滴水不漏,在这一份滴水不漏之中,又隐微地展露出了一丝苗头。 他说是「沈将军让他们送来的」,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多余的话了。 张晚霁也不多问,徐徐地接过帨巾,蘸入了水盆之中,水温刚刚好,并不会太烫。 她将帨巾轻轻敷搽于面容上,感受到一股温热之意,缓缓渗透入肌肤之中,继而,全身都微微地热了起来。 心中诸多毛躁的边角,随着一步一步地擦拭,渐渐被捋平了去。 拾掇好了这一切,张晚霁正欲起身,就听到了一阵此起彼伏的问安声,她顿了一顿,循声望去,不偏不倚地,视线就与一道沉冷深邃的眼眸,迎面对焦上了。 是沈仲祁。 他身披一席玄色大氅,大氅之下是峻长修直的身影,如松如柏,如琢如磨,他进来的时候,裹挟着一团鎏金色的光晕和一片沆砀沉浮的雾凇,光影俨如一枝细密的工笔,柔腻地描摹着他身影,同时也让他原本冷硬肃穆的轮廓,变得柔软起来。 至少,看着没有平时这么凶了。 李广与一众下属纷纷告退。 偌大的营帐之中,一时之间只剩下了两人。 沈仲祁注视着张晚霁好一会儿,道:“目下感觉如何?” 张晚霁起初只是静静地敛目垂眸,闻着此话,掀起眼睑看着他:“你问我什么感觉?” 是哪方面的感觉? 是在军营之中待着的感觉,还是问她休息得是否安稳。 沈仲祁道:“昨夜我遣人戍守于营帐之外,今昼寻我禀告,说你昨夜似乎歇息得并不安稳,遂此,我来看一下你的情况。” 沈仲祁在女郎的娇靥之上逡巡了一番,道:“你昨夜是做噩梦了么?” 张晚霁的眸瞳在鎏金的光影之中慢慢瞠住,不由自主地望了沈仲祁一眼。 少年的眼神温韧而有力,悉身的气场,俨如一柄出鞘的宝剑,淬满了锋芒与棱角。 这个时候,有一个念头浮现于她心腔之中,如一根幼芽兀自挣破泥壤,逐渐有了破土而出之势。 张晚霁默了好一会儿,适才淡淡地嗯了一声,道:“昨夜确乎是睡得不安稳,梦到了害怕的人和事。” 说着,她在暖榻之上抱膝而坐,下颔浅浅抵于膝头处,风吹拨过她的鬓间发丝,她的眼神变得雾朦朦的,视线的落点穿过沈仲祁,落在了一个飘渺的远方,她回忆起噩梦的时候,悉身皆在颤抖,颤若筛糠。 看上去当真是怕极了。 女郎脆弱无依的行相,非常容易激起男性的保护欲。 沈仲祁看了她好一会儿,大步行上前,拂袖抻腕,将身上的毛氅披罩在她身上,大掌在她的肩膊处很轻很轻地抚了抚,他在用无声地方式来安慰她。 一切都没事的,他一直都在。 张晚霁眸底氤氲着一团浓重的水汽,一错不错地看着他,温声道:“昨夜,你可是来过营帐之中?” 空气之中,悄然浮掠过了一阵静水般的沉寂。 沈仲祁没有率先回禀这个问题。 他不回答,张晚霁也就一直在等。 沈仲祁摇了摇首,道:“没有,昨夜我一直待在主营里,不曾来此。” 张晚霁长久地注视着他,试图在他冷肃凝穆的面容之上,觅寻出一丝痕迹、一丝端倪。 少年的眼眸剔透如霜,点染冬晖,明面上软化了棱角,但底色仍旧是冷的,与营帐之外的飞雪一般凛冷。 张晚霁没有探赜出一丝端倪,乌浓的睫羽静静垂落下去,复又重掀了起来,轻声问道:“真的吗?” 她的口吻带着一丝试探,这一份试探之下,尚还包藏着一份隐微的希冀。 沈仲祁洞悉出了女郎的心事,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极细的线,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道:“没有。” 有一小簇火光,在她的眸瞳之中骤地熄灭了去,她垂眉低眸,看上去有一些失落,遂是没再看他了,淡淡地「噢」了一声,此后就没再说话了。 看上去,对他的回答感到不太满意。 女子生了小脾性,都是需要哄一哄的。 一抹黯色浮掠过沈仲祁的眉庭,他不懂如何哄人,也不明白她又在气什么。 他夜里来过与否,对她很重要么? 沉默的氛围会滋生蒙昧,沈仲祁率先打破这种氛围,道:“还有一刻钟就要拔营启程,殿下收拾好了就出来罢,我在营帐等你。” 张晚霁道:“你没有说实话。” 沈仲祁正欲作势离开,听及此话,微微顿住了身躯,道:“什么?” 张晚霁静静地凝视着他的侧颜轮廓,道:“我醒来的时候,嗅到了你身上的气息,雪松冷香,我不会认错的——” 她揪住他的袖口上的护甲,道:“你其实来过,是吗?” 沈仲祁摇了摇首,道:“不曾,这应当是殿下的错觉罢。” 张晚霁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细线,眸底雾光隐隐,掩映着喷薄欲出的情愫,她薄唇翕动了一会儿,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觉得,他不愿意承认,也就罢了,若是再继续追问的话,也就根本不符合她的身份了。 甫思及此,张晚霁遂是主动松开了他的袖裾,道:“知道了,不曾就不曾罢。” 她撇开视线,垂下螓首,纤纤素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雪颈前的发丝,修长白皙的手指细细搅缠着发丝儿,浓睫在细薄的空气之中扇出了一个隐微的弧度,噘嘴道:“对人家那么凶干什么,哼。” 这句话近似于一声轻喃,声线不大不小,但刚好能够让行将离去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沈仲祁闻及此话,身影隐微地顿了一顿,他何时又凶她了? 他分明记得方才自己所述的说话,已然是足够心平气和了,嗓音亦是放缓了不少。 哪里凶她了? 沈仲祁有些一些不解,喉结动了一动,想要解释些什么,但视线回望过去,看到女郎洇湿的水眸,涌入喉舌的话,复又被他不着痕迹地镇压了下去。 身体当中顿时滋生出了一些冲动,驱策着他要去做些什么。 沈仲祁低叹了一口气,大步走过去,大掌很轻很轻地揉了揉她的脑袋:“不好意思,刚刚凶到你了。”
第三十章 张晚霁本来还是在气头上的, 但少年的手掌慢慢地伸了过来,在她的脑袋上很轻很轻地抚了抚,就像是在安抚一只奓毛的小动物。 他的指腹是粗粝温韧的, 抚过她鬓角的时候, 她能够明晰地感受到他指端处的肌理和温度, 如磨砂般的质感, 在她的肌肤之上晕起了一片绵长久远的颤栗。 张晚霁也不气了, 道:“我收拾一下, 待会儿出营寻你。” 沈仲祁薄唇轻轻抿起了一丝极浅的弧度, 似乎是笑了, 又像是在喟叹些什么,道:“好。” 他言讫,遂是离去了。 张晚霁兀自端坐于暖榻上, 回味了一下方才那个摸头杀,心中禁不住一阵痉挛与悸颤。 隐隐约约之间, 好像是有一根雪白的鸿羽, 在她的心尖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着。 她打算抓住这一根鸿羽, 但鸿羽转瞬即逝,消散得极快 。 跟弥散于空气之中的雪松冷香一样。 张晚霁有一瞬的恍神, 指尖在虚空之中扑了一个空,继而, 她的指尖缓缓收紧,攥握而住,手臂垂落, 静静地放置于膝面上。 沈仲祁到底喜欢不喜欢她? 他是否对她动过心呢? 如果是喜欢的话, 为何要矢口否认夜里来营帐看过她的事实? 如果不喜欢,方才为何要揉她的脑袋呢? 这些似是而非的举止, 让她整个人的心都乱了,原本平寂如镜鉴的心湖,一时掀起了诸多涟漪。 张晚霁非常想要问个清楚、问个究竟,但沈仲祁肯定不会正面回应她的。 就像是她方才多次试探,他的回答亦是否认。 问了等于白问。 张晚霁很清楚,在自己的心里,太渴望一个答案了,一个明确的答案。 但是她不能急。 在如今的光景之中,她和沈仲祁已然被赐了皇婚,她相信来日方长的力量。 张晚霁恢复了镇定,梳好了鬓间发丝,整理好了衣裳。 沈仲祁的大氅尚还披罩在她的身上,她身上都是他的气息。 她将大氅拢紧,放缓了思绪,迩后步出了营帐。 此时此刻,天光已经大亮,远处东山之上浮现出一抹鱼肚白,大片绚烂的火烧云从远空升腾起来。 伴随着一片嘹亮幽远的军号声,整一座行军开始启程。 “殿下,这边请。” 李广在前路负责作牵引,一路引着她去了一匹黑鬃烈马前。 偏巧地是,沈仲祁正骑在烈马的马背之上,见着她来,朝着她伸了伸手。 意思是要牵她上马了。 张晚霁看着他澹泊静谧的一张脸,不知为何,心中到底还是藏了一些气。 哼,为何事事都要听他的、按他的引导来做呢? 张晚霁有意与他唱反调,遂是淡声道:“我想自己一匹马。” 此话一落,在澹泊的空气里掀起了不少风浪。 李广与其他副官和兵卒面面相觑,一阵无言,感觉这个氛围有一些不太对劲。 不是,柔昭帝姬与沈将军又闹别扭了? 众人纷纷看向沈仲祁,好奇他的反应。 结果,到底是让他们失望了,沈仲祁并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只是问道:“确定要一个人骑?” 张晚霁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 沈仲祁点了点首,这算是应承下来了,吩咐李广去备马。 李广起初以为这是一个玩笑,柔昭帝姬乃是金贵之躯,是天子最为宠爱的女儿,万一在马背上磕着碰着,那可如何是好? “愣着作甚,还不快去。”沈仲祁冷峻的面容沉浸于一片昏晦的光影之中,整一张脸被吞没了实质,只剩下一片硬韧的线条。 李广回过神,忙不迭领命称是。 沈将军也当真是心大,竟是让柔昭帝姬一个人骑马。 这两人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怎的现在又要各骑一马了,委实是搞不懂。 李广心中腹诽了一下,迩后去寻了一匹快马来。 张晚霁亦是没想到,沈仲祁这么快就答应了她的请求。 单骑一匹快马,乃是她的赌气之词,她也不是真的要骑马,没想到,他真的遣人前来了一匹马,让她骑乘。 张晚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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