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少年都不清楚,也没有问。 其余人都看向了张晚霁。 柔昭帝姬逃婚,如今被皇后逮了个正着,也不知她会作何反应。 张晚霁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用一种非常复杂奇怪的眼神,看着恭颐皇后。 皇后从头到尾将她打量一眼,直接道:“既然想逃,为何不干脆逃出宫外?连十二个时辰都不够,张晚霁,你也就这点骨气儿。” 皇后说话素来逆耳,她教育完了沈仲祁和张家泽,现在来教育自己了,一字一句,毫不留情。 若是在前世,张晚霁定是听得肝火旺盛,忍不住要顶撞回去。 但在今朝,她却是觉得这些话,格外悦耳动听,宛若天籁。 回过神,她搴裙跪下,迎上皇后的视线:“在家千日好,在外半朝难,儿臣觉得自己还是待在母后身边自在快活儿一些,但又怕您责罚,是以,延宕了一日才来寻您,想着您这时候气儿大致是消了。” 张晚霁细细打量着恭颐皇后:“目下,您连眉头都不舍得蹙一下,肯定是不生我气了。” 众人:…… 这深宫之中,谁敢跟皇后这么耍嘴皮子,也就只有柔昭帝姬有这胆量了。 母女两人,一个站着一个跪着。 张晚霁说完话,那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子僵滞到了极致。 似乎在下一息,就能引来爆发。 人人皆知柔昭帝姬与皇后的关系,并不敦睦。母女俩一聚,怕是要生出抵牾。 恭颐皇后淡声道:“其他人先退下罢。” 张晚霁顿时感觉有两道视线同时落在身上,俨若如芒的箭,扎在自己身上。 她垂眸未语,沈仲祁与张家泽先后告退。 只剩下母女二人时,恭颐皇后道:“你今岁十六了,自己要为自己所做的事负责,既然有能耐逃婚,为何当初没能耐拒婚?” 张晚霁想说话,但在寒风之中打了个寒噤,素手藏在袖子里,恭颐皇后看她抖得不成样子,词无诠次,微微皱了皱眉。 阿岑忧心道:“十三殿下素来体弱,数九寒天的,又落了水,怕是已经冻着了,不若先让殿下回宫好生歇养罢。 张晚霁记得这位掌事姑姑,面善慈蔼,行事干练,深得皇后倚重,在宫中颇有些地位。 实质上,此人绝非善茬。 前世,在母亲面前,阿岑经常替她求情挽尊,但母亲不在时,阿岑就则是另外一种面目了。 当下,阿岑没有露出别的面目,张晚霁也就暂不打算对付她,先蒙混过关在说。 于是乎,她很配合地颤抖着,当然,让皇后真正动容,光是发抖还没用。 少时,周围的人就看见柔昭帝姬面色苍白地昏厥了。 阿岑赶忙请示皇后。 恭颐皇后沉默,张晚霁落水的全过程,其实她都看到了,但当时她一直在隔岸观望。她被沈仲祁救上来,还能生龙活虎地跟他说话,如今,面对她,她立刻就病倒了? 皇后面色复杂,片刻,终于道:“将她带回坤宁宫。“ 阿岑赶忙带着其他宫娥冲上去,将柔昭公主搀扶上凤辇,护送回了宫殿里。 因在冰水之中浸泡太久,张晚霁还真的病了,感染了风寒,在榻上躺了整整三日。 期间迷迷糊糊醒过几回,都是被叫起来喝药的,张晚霁不喜欢喝太医开的药,觉得又苦又涩,在前世都是让公主府的贴身宫女偷偷倒了,如今身边全是坤宁宫的人。 她也根本不能使唤她们,因为喝药的时候,皇后就在近前,一双吊梢眸淡淡地盯着,监督她将药全部喝完。 张晚霁无空子可钻,当下只能乖乖将药给喝了。 不知为何,目下自己竟是一点都不讨厌被管的感觉了,甚至,喜欢被管着。 第四日清晨,张晚霁退烧了,身体感觉轻盈了不少,意识也清明了许多。 一觉醒来,铜镜摆在近前的案上,她看了一眼,面上尽是病气,气色亦是差得很,看上去就是极好拿捏的软柿子。 这般娇弱的面目,待会儿如何去战斗? 赶巧地,掌事姑姑这时进来察看情况,。 张晚霁正好也要寻她:“阿岑,来得正好,替我梳妆一下罢。” 阿岑道:“公主是要去见谁?” 张晚霁望向主殿:“这几日,我给母后添麻烦了,好不容易恢复好了,自然是要去请罪的。” 话落,没错过阿岑怔住的容色,一副你怎么抢我台词的表情。 张晚霁哂然,她太了解阿岑的话术了。 前世不论自己做什么,阿岑总喜欢借着皇后的名义,委婉地贬损她。 “香囊里的沉香木太熏了,皇后不喜,今后少送一些罢。“ “这一张新猎的狐皮好是好,而皇后不喜铺张高调,殿下还是自个儿留着吧。” “殿下有这份孝心,倒不如趁空多念些书,讲究规矩与体统,不添麻烦,才是对皇后最好的恩泽。” …… 长期活在这样的贬谪之下,养就了张晚霁一身反骨,处处与母亲作对,时而久之,母女关系跌落冰点,两人渐行渐远。 直至母亲被害,她意外获知真相,原来一直是阿岑在挑拨离间。 面前是笑脸,背后就是刀子。 张晚霁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指甲,慢慢嵌入了肉里。 小人得志,能有多久? 这一世,她也不会再隐忍了。 阿岑是宫中老人,行事干练,虽被呛了一句,但面上仍旧一副慈蔼之色,在梳妆台前开始替张晚霁梳妆绾发。 准备点唇脂之时,欲用檀色的唇纸,却听张晚霁道:“用绛色罢。” 绛色乃是唇脂之中最为浓艳的颜色。 阿岑过去从未见过张晚霁点染过这种唇色,纳罕道:“殿下五官娇俏清丽,若用绛色,会不会太浓了,老奴窃以为檀色那种淡红,方才适合您……” 张晚霁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用绛色罢。” 阿岑莫名其妙地被帝姬的眼神震慑住,袖手恭声道:“是。” 妆毕,张晚霁听到周遭宫人一阵惊艳慑服的动响。 改头换面很重要,虽老套,但有效。 阿岑亦是没能从那昳丽秾纤的姝色所带来的冲击回过神来。 女郎五官无瑕,如琢如磨,日色从支摘窗洒照进来,照在她的娇靥之上,唇上的一抹红,洇成了一团艳光。 她像一柄锋锐的剑,刚刚出鞘,若是不慎触碰,便会见血。 好像觉察到了对方的审视,张晚霁忽然睁开眼眸。 阿岑倏然感到压迫,从来行事沉稳的她,在上妆时,不慎打翻了一盒胭脂,一部分溅在了张晚霁的素手之上。 阿岑告罪,忙打了一盆热水。 “不打紧的,”张晚霁淡淡地笑,“这宫里,谁人的手是真正干净的?” 话落,阿岑的脸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表情有一些不可置信,似乎没有料到她会说出这种话。 张晚霁慢条斯理地捏起她的骨腕,仔细地端详了一番:“我这一点倒不如阿岑,纵使蘸了红,这手上,干净得看不出一丝痕迹。” 阿岑隐微地颤栗一下,跪了下来,道:“老奴不知殿下在说什么,若是老奴犯了错,还请殿下直言指出。” 张晚霁笑色明媚,眼睑弯成了月牙。 居高临下地看着阿岑,须臾,微微俯身,用只两人听得见的声量说:“打翻一盒胭脂事小,若心术不正,那才是大事。” “这就是母后小时候教我的道理,对待这种人,绝对不能心慈手软。” 一时间,阿岑连大气也不敢出。 张晚霁冷冷地撇了一眼。 此番不过是敲山震虎,就吓成了软脚虾,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她唯一要做的,就是狠。 - 恐吓完阿岑,张晚霁去了隔壁书房,皇后正在抄写佛经,张晚霁主动行上前,替她磨墨。 母女俩都没有说话,空气岑寂如迷,只剩下博山炉袅袅吐烟的细微动响。 皇后淡淡地乜了她一眼,视线在她的妆容定格了一会儿,又收回去了。 没有批评她妆容太艳丽,那就是接受了。 皇后直接说正事:“这几日,昭化宫遣人来了三四趟。“ 张晚霁怔了一下,温才人就住在昭化宫,她遣人来,明面上是探望,实质上,不过是为了确证这一桩婚事能够顺利进行下去。 母亲抛了一个线头,看来是有对话的意向的,张晚霁自然要接下去。 她表明自己的态度:“我必须与温家郎退婚。“ 皇后抄经的动作未停:“理由?” 张晚霁心道,她根本不喜欢温适。 嫁给温适,他也一定会死于非命。 但这两个理由多单薄啊,母亲听了,也不一定会信她。 倘若不做出最彻底的改变,接下来的剧情,仍旧会沿着上一世的走向发展下去,未来仍旧会是张家泽的天下,她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悲剧重演。 自己现在还是邺都最尊贵的帝姬,趁着母亲还能做主,她为何不鼓足勇气,放手一搏呢? 甫思及此,张晚霁深吸一口气—— “我已经有了心上人,还怀了他的孩子,我们已经在一起了。” 犹嫌火不够烈,她再扔了一把干柴: “对了,昨夜,我就睡在他的府上。” 砰—— 正在摹写的椽笔,猝然滑出了纸笺,墨汁四溅,毁了一张大半抄写好的经帖。 皇后完全没有料到,张晚霁会没羞没臊地说出这种话,淡薄的面容上,出现了明显的波澜。 “我方才没听清。” “孽障,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第六章 溶溶的雪光透过窗纸,朦朦胧胧地洒照进来,镀在张晚霁的面容之上,衬得她面容沉笃洁净。 “从初次见面时起,我就喜欢他了,今生今世,非他不嫁。” 这番陈辞,比方才那一段话还要铿锵硬韧,颇有一种壮士断腕的气魄。 恭颐皇后从头到尾地打量着自己的女儿,似乎是生平第一回 看清她那一身难驯的反骨。 皇后静吸了一口气,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知道你这样的做法意味着什么吗?” 张晚霁点了点首,口吻坚定沉笃:“我知道。” 皇后神情一顿。 小女儿虽是稚气未脱,但谈吐有一种超越同龄人的沉着。 皇后闭了闭眼,静默晌久,复又睁开眼眸,说道:“既然你考虑好了,我给你赐婚。” 张晚霁本以为还要多做周旋,没料到母亲这么快就答应自己,在目下的光景,她的心腔好像装着一只扑棱棱的白鸽,遂是准备震翼高飞。 她心中一阵心悸,又有些不可置信,揪住皇后的袖裾,轻声问:“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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