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进入营帐之后,手腕还圈在沈仲祁大掌里,他一刻也没有松开。 现在,感觉他掌心好像出汗了。 他看上去澹泊沉着,也会感到拘谨吗? ……所以,她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啊? 两人各怀心思,彼此视线对契上时,张晚霁颇感羞窘,很快别开。 但沈仲祁没再挪走,眼神极具张力:“殿下想跟微臣说什么?” 张晚霁还是不敢看他,一直看着烛火:“你先说吧。” 她是差劲的演员,节骨眼儿上忘记台词了。 同时,也很好好奇,沈仲祁有什么话要说。 沈仲祁朝她缓缓行近了一步。 张晚霁被一片巨大的阴影所笼罩,顿时感到一阵巨大的压迫感,少年生得修长峻高,她不得不仰首看他。 在当下的光景之中,只听他道:“殿下,臣非良配。” 张晚霁蓦然一滞。 “微臣自幼长于军中,平素除了习武操练就是上阵杀敌,与殿下所生长的环境截然不同,若是遇着了不平之事,微臣绝不可能心慈手软。” 起初,张晚霁没听明白他的话中真意,直至沈仲祁吩咐李广押了两人上来,张晚霁看这两人有些面熟,细看之下,才发现那是张家泽的幕僚,那日砍裂冰层害她坠水的人。 仿佛回到前日被寒水侵袭的场景之中,张家泽吩咐幕僚破冰,眼睁睁地看着她坠湖,看着她挣扎—— 在张家泽眼中,她就是刀俎鱼肉,娇弱无力,到头来,只能听命于他,任其予取予求。 沈仲祁居然将两个人抓了过来。 那两个人口里被塞了布团,发出恐慌而惧怖的「唔唔」声。 不用想都能知晓,他们在告饶,但沈仲祁容色冷峻如霜,从近处的兵器架上摸出一柄短刀,掣步上前。 张晚霁甚至都没看清沈仲祁的动作,只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空气里撞入了一阵稠郁的血腥气息。 张晚霁失声叫出来,震慑得后退数步。 其中一人剜走双眼,面上覆满了血。 这对于幕僚而言是极其残忍的一件事,目不能视物,不能阅览经卷,这一生相当于废了。 虽能苟活于世,但简直生不如死。 “这是微臣真实的面目。” 少年瓷白的面容之上蘸了血,唇畔噙着一丝极浅的弧度,“殿下还喜欢吗?”
第八章 这样的沈仲祁,无疑是陌生的。 整一座帐营,仿佛被一只隐形的手钳扼住咽喉,氛围沉郁得让人喘息不过来,张晚霁的心律,跟随着帐营之外的素雪坠落。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在她面前杀人。 眼前的少年,面孔是记忆里的,但行事作风阴鸷狠戾,剑尖喋血,气质冷沉,俨如荒漠之中的孤狼,凶猛地将她逼迫在此处,半边脸蘸染了星星点点的血,烛火将他的面容覆照得半明半暗,那比刀刃还锋利的眉骨,教人胆寒。 刃面之上的血,从刀柄一路朝下淌落,沿着刃身蜿蜒而下,幽幽坠在了锦毯上。 “害怕吗?” 沈仲祁朝她步步靠近,张晚霁本能地想要后退,但被他抓住手腕,拉至他怀前。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烛火镀在他们身上,一重一轻的呼吸,像是在彼此较劲,又像是长夜里飞驰的暴风雪。 一抹濡湿之意堆砌在张晚霁的眼角,喷薄欲出。她承认自己初见时害怕,但这种害怕的感觉只维持了一瞬,很快消弭殆尽。 她长久地看着他,平复好了情绪,淡淡笑出声来:“原来,「臣非良配」的意思是这样。” 她现在反握住他,柔嫩的掌心覆盖住他的手背,纤细的指节顺势捏住了那一柄刀刃,她的指尖很快蘸了血。 “沈将军,教我杀人,可以吗?” 空气有一瞬的凝滞。 沈仲祁眸色沉黯如水,视线俨如一枝细密坚冷的工笔,细细描摹着张晚霁的面容轮廓, 她容色认真,毫无玩笑之意:“我想学。” 沈仲祁忽然有些看不明白她,眼神变得五味杂陈:“你想杀谁? ——张家泽? 女郎眸角弯成月牙:“我想杀的人,有很多。” ——远不止他一个。 “二皇兄目前是父皇最为看重的储君人选,背后有多位朝中高官为其撑腰做靠山,而我势力单薄,要扳倒他,绝非易事,亟需一个同谋。” 沈仲祁瞬时明白她的意思,眸色半敛,嗓音淡到毫无波澜:“为何选我?“ 张晚霁注意到他称谓上的变化,下颔微微上仰,不偏不倚直视他:“沈将军投戎七载,文韬武略,无一不精,少壮之年即立下赫赫勋功,大内皇廷上下,鲜少有人不畏惧沈将军的威严,加之世人皆道沈将军手腕铁血,剑眼无情,就像你所说,对待敌人从不心慈手软,行事亦绝不拖泥带水,我正是心悦于沈将军这一点。” 沈仲祁心神一动,一瞬不瞬地注视她。 “说起来,之前逃婚,沈将军借我留宿,与御林军斡旋。后来,在静湖上又为救我,与二皇子结下梁子。” 张晚霁垂落秾纤的睫羽,道:“将军对我恩重如山,我铭感于心,遂擅自作了主张,让父皇赐婚,此则贸然之举,未事先话与沈将军知,是我任性了,但沈将军若是打算激将法,将我劝退,那万万是不可能的。“ “今夜,我就问你一件事,要么教我杀人,要么就当我的同谋。” 雪势逐渐缓和下来,帘帐却仍在飘摇,烛火飘摇,沈仲祁的心也跟着飘摇,她将他当做了刽子手,为她报仇,那铺天盖地的雪风就像是一支气势磅礴的行刑曲。 原来,这就是她要对他说的话。 她所做的这一切,是为了利用他。 沈仲祁意味深长地看向张晚霁,将蘸血的刀刃递至她近前:“我愿意当殿下的同谋。” 在烛火的照彻之下,刀刃泛散着一片莹润的光泽,张晚霁的视线从刀刃挪至少年身上,他竟是答应得如此爽快,她还以为他要斟酌晌久。 “目下,还有一个人活着。”沈仲祁唇畔噙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我方才给殿下示范过一回,殿下试试?“ 张晚霁没杀过人,接过刀的时候,刀柄残留着少年的体温,她手掌覆落上去时,肌肤洇起了一层薄薄的颤栗,这一种颤栗让她的手有些发抖。 她攥紧刀柄,行至第二个幕僚面前,那人惊惧慌张地看着她,疯狂地摇首告饶,额头都快磕破了。 这就是权势的力量吗? 是沈仲祁给她带来的。 不过,要让她直截了当地剜走对方的眼睑,她有这个心,但缺了一份胆。 似乎洞察出了她的思绪,沈仲祁行至她身后,大掌覆住她执刀的手,刀刃的尖端从地面掉了个方向,直指幕僚惊惶恐惧的面容。 他在手把手教她,比及刀刃刺下去时,张晚霁屏住了呼吸,下一息感受到一阵温热的东西,溅在自己的面容上。 是幕僚的血。 沈仲祁低哑的嗓音响在耳屏,道:“殿下目下感觉如何?” 张晚霁看着瘫倒在地上的尸体和那一张死不瞑目的面孔,思绪有些恍惚,身躯无可抑制地发着颤,直至这一种颤意平复下来,后知后觉才知晓,她杀人了。 “很痛快。”张晚霁信手将面容上的血擦拭干净,露出一个由衷的笑色,“这一柄刀,送给我,可以吗?” 沈仲祁道:“自然可以,只是,刀器质感过硬,还不适合殿下使用,过几日,我给殿下送一柄更为合适的武器。” 张晚霁被吊起了好奇心,道:“是什么武器?” 沈仲祁口风极严,自然不会说,只道:“殿下到时候就知晓了。 丝毫不给张晚霁撒娇的机会。 真是不解风情的人,哼。 送张晚霁回宫后,沈仲祁吩咐李广去明日去兵器行一趟。 李广闻罢,颇为纳罕:“少将何时改用这种软兵器了?” 沈仲祁:“送给柔昭帝姬。” 李广两股颤颤:“……” 不是,哪有人送未婚妻这种杀器啊! - 当夜,张晚霁回至公主府,发现天香一直没有回来,情况有些不对劲。 刚欲询问,另一个侍女烟罗匆匆赶来,气喘吁吁道:“殿、殿下,大事不好了!” 因是赶得紧,沿路还撞歪了好几株花枝盆栽。 张晚霁稳稳扶住她,凝声问:“发生什么事了?” 她心中有一个最坏的可能,就是天香将歉礼退还给张家泽,被张家泽扣留住了。 烟罗却道:“是宁国公主!” 三姐? 温妃的女儿。 “天香在去二皇子府的路上遇到宁国公主,宁国公主以其「粗鄙无礼」为由,私自吩咐丫鬟给烟罗掌嘴,还将她推下了河!” 张晚霁骤地心中一沉。 宁国公主是温妃的女儿,温妃嚣张跋扈,有其母必有其女,宁国公主也是养成了一副娇蛮泼辣的性子。 今朝,宁国公主胆敢这般肆意妄为,肯定是出自温妃的授意。 温适被退亲,让温妃颜面无光,她不敢在恭颐皇后和成康帝面前造次,就借子女之手,来报复自己是吗? 张晚霁跟烟罗赶去金明池的时候,肇事者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公主府里的小厮将天香捞了起来。 适逢天寒地冻的时节,天香冻得瑟瑟发抖,被救起来时还俯首告罪道:“对不起,殿下……二皇子送来的东西被宁国公主拿走了,她说,要拿回那些东西,让殿下亲自去昭化宫寻她……” 张晚霁将带来的毯子裹在天香身上,天香的脸高高得肿起来,看来挨了不少巴掌。 宁国公主本身就不是善茬,恃宠善妒,处处同她争抢东西,几乎到了目中无人地步。 去岁生辰时,成康帝就送了张晚霁一串由十三颗珍珠连缀而成的颈链,珍珠乃是由从西域采珠人潜入深海所获,委实珍稀不已,当时便是由天香与烟罗捧护着送入公主府,但宁国公主的侍婢半道截住了她们,说主子也想差人打造一对珍珠项链,想参照这珍珠颈链的款式,说是要拿回昭化宫看看。 谁也没想到,这一串珍珠项链入了昭化宫,就如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宁国公主一口咬定是烟罗天香二人,弄丢了成康帝送给柔昭帝姬的礼物。当时张晚霁不想将这件事闹大,捅到了帝后面前那该是多扫兴。又顾着姐妹之间的颜面,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抠群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没有特意遣人去她所栖住的宫殿里搜查。 上一世,张晚霁一直百般忍让,当一个不争不抢的温柔妹妹,但事实证明,越退让,旁人只会觉得她越软弱、越好拿捏,越会让旁人得寸进尺。 宁国公主缺这些金银饰器吗? 自然不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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