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雎当然是不敢撒谎的,遑论欺君,区区异想天开更不值得他上书。 尤其李雎最后还郑重书了一行字,点出罪人方氏虽很快便吐露实情,但结果实在匪夷所思,还请陛下亲自定夺。 容凛不信李雎只是因为方家的女儿在內狱中大逆不道危言耸听“预言贵妃死期将至”——即便李雎深知哪怕这句话一传上来必定会惹他生怒——便到了方寸大乱甚至亲自上陈不敢自专的地步。 那么,便只能是这其中“另有隐情”了。 容凛将记忆中有关上报方蕴兰的所作所为又对了一遍,包括是一些模棱两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细节,于昏暗的灯光中垂坐半晌,还是一字一顿吩咐下去:“命李雎速速给孤滚进来。” 李雎自然是马不停蹄地将一切都收拾齐整了,第二日清晨就报上来请求面君。 于是方蕴兰被带进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看起来却仍然是体面的。尽管她内心深处早已意识到自己在內狱中不知天日的摧残期间不知有多狼狈,而面前如玉模样、端方清雅一如既往的人间君主不仅正是始作俑者,甚至对她的狼狈知道得一清二楚,还催化了这份狼狈。 方蕴兰尽力忽视了身体上受刑的疼痛,竭尽所能维持着高门贵女的姿态,并识趣地隔着数十步远便在周遭的逼视下试图行贵礼——这几乎是她仅剩的底气和骄傲了。 容凛淡淡道:“免礼罢。给她个软凳。” 方蕴兰眼神顿时增添了些许光彩,依言在软凳上落座。 皇帝降下的地方怎能少了炭火,自然是比平时都要旺盛出去好几分,不过一会儿,方蕴兰就感受到了肢体和血液上的温暖,不用照镜子她都觉得此时自己脸上定然多了几分血色。 而陛下面前的那盏茶,在一室温暖里都还是冒着热气的,看来她并未让陛下等太久。 容凛心绪几转,并不急着说话——方蕴兰又是喊冤枉又是哭求见驾,甚至几度赌咒发誓说自己得了天外点化道家真传。 她总是要说的,甚至会迫不及待。 果然,低下头偷偷深呼吸了几下的方蕴兰很快便抬头对上了容凛的目光——哪怕其中只有漠然一片,甚至还夹杂了明显的审视与冷意,她的目光也是攸然一亮。 她贪婪凝视容凛低垂的眉眼,顷刻后又微笑道:“陛下,臣女,不,臣、妾,——有话要说。” 容凛面上仍旧是不动声色,只淡淡打量她陡然间变得飞扬甚至隐见得意的眉眼。 方蕴兰的语气从容中似有一分别样的激昂,其眼神却放得愈发婉约而深情,盈盈与他对视:“臣妾深知陛下心中此时肯定大有疑窦,但臣妾愿以生前身后名发誓,臣妾所言,句句为真。” 容凛不置可否。 方蕴兰眼神仍是直勾勾的,其间愈发恳切和坦然。 容凛慢条斯理品了一口热茶,淡淡凝视她。 方蕴兰依旧不闪不避。 良久,他唇边弧度渐深:“方小姐言重了——孤,愿闻其详。” * 千牛卫大将军谢均,功勋卓著,向来威名赫赫,他那对着朝臣们常年没什么新鲜表情的脸,此时更是越加平板,活像个没有人气的石像。 谢均就连声音也毫无波澜,仿佛以此便能盖过自己乍闻此事时内心油然生出的荒唐:“诚意伯方淮,意图媚上,却又沉迷享乐,不思其技。其膝下之长女,方氏蕴兰,早年心慕陛下,曾欲进宫而不得。后来,方蕴兰偶然辗转听闻,城外有一渔家女子天生殊色,便主动设法说服诚意伯方淮用以威逼利诱之计,将无辜的陈全与陈全之女陈淼强带入府内,以恩威并施,日后进荐美人于后宫。” 这时候大臣们态度还很平静:虽然但是,媚上嘛,这世上只要还喘气的脑子正常,自然不会逆着来。其实他们这帮人自己点卯上班就是在“媚上”。 不过才这点程度的“媚上”,还称不上到了能令他们吃惊的份上。 谢均举着笏牌,继续毫无感情地往下读:“只是陛下临时起意微服出宫,又及时堪破其诡谲手段,命属下将被方家私自囚禁在府内的百姓陈全救出。”、 嗯,随后的桥段大家就都津津乐道了——剩下的“无辜百姓陈淼”也被陛下“顺手”给封妃了嘛。 * 估计是外面日头渐渐东升,雪化滴落的声音变得更清晰了,而热气的氤氲又模糊了些许方蕴兰的视线。 她敛眸失笑,继而怅然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陛下此时是不愿相信我的。也是,任谁说自己此时心爱的女人十年后会香消玉殒,估计都要忍不住翻脸。亏得陛下是个好脾气。” 是的,即便是从直面过陛下铁血诛连的前世重生而来的方蕴兰,也知道陛下向来是好脾气的——在不曾真正触及他底线的时候。 而在陛下的底线上,有什么呢? 有公理正义,有黎民百姓,还有……贵妃和皇儿的性命。 容凛笑意微顿。 方蕴兰并不介意他的冷眼,自顾自接着说道:“前世我是想要入宫的,可是陛下从未给我这个机会。至于后来陛下有了贵妃,就更不将我这般凡尘女子放在眼里。” 容凛依然只是淡淡打量着窗楞的方向。 方蕴兰见状,表情似有心酸,半晌又从容一笑:“只是臣女自幼便深深恋慕陛下,总想着我还年轻,总还是能多等上几年的。只是,这一等,就等到臣女年华空耗,陛下和贵妃的感情一如往昔,等到臣女也忍不住颓了愿、灰了心,最后还是跟满眼期盼的父母松了口答应订亲,再等到……臣女的母亲身体逐渐病重,提早过身。” 容凛轻轻拢眉,将目光重新放到眼前人脸上。 方蕴兰的眼睫毛有些抖,看起来真心实意的惭愧、后悔,和伤心,但唯独没有后悔——这倒是很符合她一贯的个性。 容凛只用手指在桌上轻扣了一下,沉沉笑了一声:“看来方小姐求仙问道……有些沉迷太过。” 方蕴兰叹气笑道:“我就知陛下不信。” 她说到这里,略微扬眉,眸中却尽是笃定,端的是一副极为自信认真的模样:“可年前我刚才‘猜’对了一番,不是吗?” 容凛自然知道她所言乃年关时京城突降暴雪一事。 许是见容凛仍然无动于衷,方蕴兰语速不由加快了些,她原先添了些红润的脸色又开始隐隐转白。 她用一种说不出深沉的目光深深凝视容凛,那目光中甚至升腾起了分明的庆幸,还有畅快。 她喃喃解释,同时能令旁观者清楚感受她语气中那出乎人意料之外、又意外顺理成章的自信和依仗:“……连玄灵道长都为臣女望过气、批过命呢。” 然而容凛属实是幼年在生死关头呆久了,对齐云山并不像其余大多容氏皇族那般笃信,他只是眉头微微隆起:“所以这与你之前跟谢均交代过的东西,有何不同。”连语气都保持得很淡,连疑问都不惜得展示。 方蕴兰苦涩一笑:“罢了——臣妾岂敢向陛下再卖什么关子?臣妾守孝出来后,年纪也大了,能说得上亲的对象也大不如前。臣妾也心灰意冷。如此又过了几年,宫里头的贵妃娘娘却还是一点孕相都没有,不仅是太后着急,大臣们更是上书劝谏不断。” 容凛似笑非笑,意有所指地重复了一遍:“‘一点孕相都没有’——所以接下来孤便将你纳进宫来了?” “不是。”方蕴兰果断摇头,“是贵妃娘娘。” “我知道您觉得很荒谬。” 方蕴兰的手放在身前,不知不觉已经绞在一起了,但她竭力保持着语气和眼神上的镇定。甚至接下来,她越说越流利,越说越顺畅,仿佛自己只是在复述已真实发生过的故事的重演。 “我知道,一时间,陛下定然难以相信我身上发生的事,毕竟这些太过匪夷所思,令人难生信服。臣女方才所有的一切,听起来也像是臣女的一派信口胡言。可当时实际上贵妃娘娘也是好心,臣妾于您,也不过是空有个名分——我已为自己让母亲临终牵挂走得都不安心而深感羞愧,进宫也是换个地方为母亲祈福罢了。何乐而不为呢?” 她一连深吸了好几口气,终于,才仿佛下定决心了一般,轻声细语又一字一顿道:“您知道,贵妃不是不能生,只是太子殿下来得太晚。甚至太子殿下的出生,便是由贵妃娘娘亲自用自己的命换来的!” 容凛豁然攥紧袖中茶杯。
第70章 雪化的声音越发明显了。 方蕴兰讲得动容,而容凛也神色莫测地听完了故事。 “……就是这样,自此陛下亲自担负起了看护养育小太子的责任,从不曾假于人手。而臣妾托辞于那一个虚假的名分,才偶尔有幸能和陛下和小太子见上几面,好回头有话向太后娘娘回禀一二。” 安静地听完了最后一句,容凛沉默良久,只有许久不再微微敲动的手指暗示了他是在思考一些东西。 半晌,他开口问道,却问了个风马牛不想干、最起码是方蕴兰眼中万圣至尊绝不会关心和在乎的问题:“所以,到最后,你这个所谓的‘臣妾’——仍然是有名无实。” 这话像是个疑问,但又没有问。 容凛眉头微扬:“而朕,却对着朝堂……大开杀戒?” 他的疑问,从头到尾都不是在出于疑问。仅有的几次出声,都是在鼓舞着方蕴兰继续将这场大戏唱下去。 “臣妾——” 窥到对面眼神中轻飘飘透出的幽暗,方蕴兰识趣地默默改了称呼:“臣女身居内宫,并不敢多打探朝堂之事。更何况,天恩浩荡,雷霆雨露皆为君恩,臣女又哪敢对陛下的行事妄加揣测?只是当时人心不免惶惶,臣女也被身边人感染罢了。” 尽管方蕴兰将自己杜撰的故事诉说与陛下听,已经是犯下了欺君大罪,但她并没有自作聪明地企图从中增减事实。她尽力将自己知道的东西全说了。 方蕴兰深知,如果胡天海地撒下了太多弥天大谎,只为满足自己最想要说的,那么将会处处都是破绽。 所以她已将一切都禀明给了陛下,其中九成九的事实都没有半点隐瞒,甚至并没有多加口舌,任性而隐晦地将自己私下的揣摩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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