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是个很平庸的人,平庸的外貌、平庸的性情、平庸的才学、平庸的秉性。 可就是这样一个如此平庸的人,在所有人跪下的时候,他站起来;在所有人苟且偷生的时候,他将平日里世家子弟挂在嘴边的“气节”、“风骨”扛在肩上。 大殿之中数十个世家子弟受他所激,血气沸腾,挣扎着想要站起身,但都被自家父兄拼命的按下去。 乔怀的眼圈通红,像是想哭,但又咬咬牙,把眼泪咽了回去,再颤颤巍巍的把自己那矮胖的身躯打直。 殿外天地无风,浊云蔽日,殿内烛火昏昏,气息沉沉。 凶戾狠绝的叛军头子手中那不知饮过多少人血的长刀朝他缓缓举起,闪烁着慑人的寒芒。 生死关头,往日困扰着乔怀的关于“老庄”、“般若”的玄而又玄的迷思似乎拨云见日,让这个资质平平的胖子突然开悟,圆润的脸上便显露出一丝释然与决绝。 “四大元无主,五阴本来空。将头迎白刃,犹似斩春风。” “淮阴乔氏乔怀,今朝去也!”
第18章 第十八癫 杜修泽觉得淮阴侯的名字起得极妙——乔迟,虽名为“迟”,但他从不晚到一时半刻,总是踩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出现,将乾坤扭转。 张巢手中长刀毫不犹豫狠狠砍下,在闪着寒芒的刀锋即将要触到乔怀脖颈之时—— “咻!” 一柄长剑带着尖锐的破空声从殿外顷刻而至,直袭张巢面门! 只见前一刻还凶戾跋扈的叛军首领瞬间方寸大乱,赶忙调转刀锋狠狠往上一拨,长剑带着万钧之力擦着他的侧脸斜斜往后飞去,电光火石之间,锋利的剑刃在他的颧骨生生剌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紫宸殿之中,所有世家子弟都被这突生变故赫然一惊,纷纷站起身,提防的望着大殿门口,脚下谨慎的往大殿左右两侧退去。 张巢神色错愕,愣了半晌,随即扭头望向大殿门口。 不知何时,守在殿外的兵竟然已经无声无息的倒了一地。 寒风从殿外吹进紫宸殿,裹挟着肃杀的铁腥气,刮到人脸上,吹得人浑身汗毛倒竖。 大批黑衣轻甲、脸带傩鬼面具的士兵如九幽鬼魅一般围拢了上来。 “鬼面军,是鬼面军!” “鬼面军为什么会在这儿,鬼面军不是该随大奉军行军吗!” 殿内数十个叛军顿时心神大乱,一个个拿着刀颤颤巍巍的往后撤,竟是未战先怯。 这伙叛军人数并没有很多,其主力也只是乱世中落草为寇的土匪,能占领盛京纯属机缘巧合。然而当时大奉奇诡无比的鬼面军之名已经传遍大江南北,那个如妖似魔的“魑鬼”将军乔迟更是已经凶名赫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叛军首领大抵并不清楚,乱世之中那人丁稀薄的淮阴乔家到底是依恃什么无人敢动;他可能也压根想不到,淮阴乔氏的家主乔迟和吃人不吐骨头的魑鬼将军乔迟竟然是同一人。 有时候挑着软柿子捏也会捏到刺,而乔迟从未放过任何一个敢用刀指着他的家人的“悍勇之士”。 那天的天很阴,摘下鬼面的乔迟脸色更阴,在紫宸殿那张龙椅前,张巢的脖子被他盛怒之下慢慢拧成了麻花。 张巢,一颗即将寥寥升起的野心勃勃的乱世巨星,没等来天命,等来了堪比阎罗的煞神收命,就此折戟沉沙,死得异常难看。 整个紫宸殿聚集着盛京三百多世家家主和其长子嫡子,总共有五六百人,但当时大殿里一片寂静,死一样的寂静。 乱世之前意气风发、打马看花、笑起来如清风朗月的彬彬有礼的世家少年,许久不见,长得又高又壮,当着众人的面,长臂一展摁住叛贼,活生生将叛贼的头,从前面朝右拧了一个圈儿,又拧回前面……菩萨玉面、阎罗手段,这一幕无论何时回忆,都显得有些过于震撼。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乔怀。 他眼圈一红,一边嚎一边连滚带爬的就扑过去,跪倒在一身戎装、满身是血的乔迟面前,然后抱着杀神的腿,毫无气节的大哭起来。 “大哥,大哥!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 “刚刚差点就没命了呜呜呜呜,呜呜呜哥,还好你来得及时,真的吓死我啦……” “哥啊,呜呜呜……我好害怕,差点没命啊呜呜呜呜……” 弱冠之年的矮胖青年,那一刻像是找到了最大的靠山,抱着靠山的腿哭得撕心裂肺,清秀白圆的一张脸上,眼泪鼻涕横飞。 乔迟眉头紧皱,伸出手抓住他的后领,一把将他扯起来,语气严厉:“站起来,站直!像什么话!不许哭,丢人现眼,再哭就跪着挨抽!” 乔怀低下头吸了两下鼻子,抬眼看着自己大哥凶神恶煞的模样,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听话的站直了身躯,随后委委屈屈的踩着小碎步往乔迟身边靠。 乔迟身高八尺,肩宽腿长,乔怀却生得矮胖,个头将将只到乔迟的咯吱窝。看他那姿势,似乎也很想把自己顶到大哥的咯吱窝底下,一副试图大鸟依人的样子。乔迟走到哪里,他就巴巴跟到哪里。 乔迟此次并不是偶然经过,而是收到盛京被袭的消息后,特意带行军极快的鬼面军前来驰援。三千人一天一夜没有合眼,马匹跑死了八百匹。这笔账,乔迟记在了所有世家的头上。 人不是白救的,紫宸殿前,他施施然伸出手,管所有世家要钱。 至于要多少钱,他双眼一眯,张口就来: “一流世家三百两,二流世家两百两,三流世家一百两。白银现结,概不赊欠。” 阀阅世家上百年的积攒,哪怕是在乱世,这笔银子还是勉强拿得出来。更何况凶名在外的鬼面军代替叛军接管了盛京,这钱,不交也得交了。 就这样,乔迟雁过拔毛,将盛京三百世家全都给撸了一遍,撸下来近五千两白银,全部给了当时军备极端紧缺的大奉军做军资。 当然,这三百世家里,也有少数硬骨头的。毕竟乔迟不是草莽张巢,他是世家晚辈,看起来又颇为俊美年轻,再加上他也并没有把刀架到所有人的脖子上,所以某些人便迅速捡起掉落在地的“气节”,拍拍尘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以陇右李氏为首的十余个一流世家,一个铜板也没给,他们的理由是——只想在乱世之中独善其身,并不想投效任何一方。 可能读书越多、越是聪明的人,就总是会把事情想得越复杂。三百两银,这几个世家没有一个拿不出来的,但在他们眼中,银子事小,站位事大。 这些银子落到乔迟手里十有八九就是去给大奉做军资,此举岂不就是等同于向天下人宣告,他们这些世家都站在了大奉一边?天下局势尚未明朗,过早递上投名状,日后新主登基若不是大奉,难道要让他们这些世家沦为天下笑柄? 但他们万万没想到,乔迟真就仅仅只是为了银子。 李正瑜等人自恃声望门第高,自以为乔迟不敢拿他们怎么样,毕竟哪怕是他背后效忠的大奉王应离阔,日后一统天下后依然要对他们这些底蕴深厚的阀阅世族客气相待。 乔迟并未多说什么,只是眸色沉沉的对着他们笑了笑。 ——然后临走前,挖爆了所有人的祖坟。 那日的盛京秋高气爽万里无云,然而东西南北四郊却爆发惊天动地的哭嚎,此起彼伏的哭骂声随秋风飘得好高,好高…… 思绪回归,杜修泽望着殿前那个长身玉立的身影,忍不住失笑。 即使已经进入而立之年,成了柱国之臣、成了一家之主、成了好几个孩子的伯父,乔迟内心最深处的脾性依旧还是这么桀骜,恶劣作弄人的手段亦不减当年。 身边的同僚在窃窃私语,交头接耳的控诉乔迟令人发指的种种不堪行径。 可杜修泽却觉得,他在乱世之中磨砺出的这一丝带着野性与血气的不驯,让他比少年时更加秾丽,美如一块锋利的血玉,危险而华糜,直叫人心跳如鼓、目眩神迷。 紫宸殿中,左右两侧御炉燃起香烟缭缭。 乔知予望着坐在赐椅上气得浑身直颤的老尚书,徐徐劝慰道:“祖坟而已,不过是死人的钱,暂时挪给活人用,日后国库充裕,还可再行补回的。” “陇右李家为国为民,深谙家国大义,此功绩足以彪炳日月、万古垂青。” “尚书大人,您说晚辈这一妙策,到底可行不可行?” 一旁的武将纷纷捧哏。 “可行,太可行了!” “妙哉!” “哈哈哈不错,真不错。” “都是死人的钱,这下谁还分得清将士抚恤和大人的祖坟,都一样都一样。” …… 李正瑜气得怒目圆睁,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指着乔迟和他身后的一众武官,咬牙切齿道:“竖子,竖子敢尔……” “砰!!!” 一道震耳欲聋的拍案声如惊雷炸响在紫宸殿中! 御座之上,宣武帝再也忍无可忍,一掌狠狠砸在扶手上,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眸里怒火熊熊,“李正瑜!慎言。” 老贼臣,平日里仗着资历对他大呼小叫,他为了天下,咬牙忍了,今日竟然当庭呵斥十一!那是他这么多年来捧在手上,藏在心底,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的人,他怎么敢如此对待? 龙有逆鳞,触之必死……他要他不死也脱层皮! 天子雷霆震怒,气势惊人。 百官躬身俯首,噤若寒蝉,大殿中九五至尊的威压沉沉压在每一个臣子心上,让人背脊发寒,再无一人胆敢奏事。 乔知予同样双手合拢,平举玉笏板于身前,恭敬的躬身垂眸。 在第一世和第二世,乔知予其实并不相信“天命”,也并不认为应离阔该是那个坐上龙椅的人。在第二世时,她甚至因为第一世的遭遇而对应离阔怀恨在心,动用了一些手段,想趁着乱世把这个人抹除,然而结果却是他总能凭借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运气化险为夷。 后来她发现,世界运行或许确实有一些规律存在。或许刚好在这几十年的时间里,天地气运隐隐聚集在应离阔这个小郡守的身上,推动着他无论是重复多少次,都能一步一步坐上至高王座。 做皇帝,他确实是有那么一些天赋的。 如今的应离阔正式登基不过短短两年,已经初步拥有了睥睨天下的天家威仪。平日朝堂之上,从来喜怒不形于色,一旦发怒,便是雷霆之威,令人心惊胆战。 由于天子震怒,今日的朝会结束的异常潦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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