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前的莲花铜镜已经彻底失去光亮,他静静的伸出手,指尖一触上去,铜镜便化为涅粉,风一吹,随风而去,消散在天地之间。 远方有马蹄声隐隐传来,他猛地抬起头看去。 圆月高悬,风中夹雪,那抹身影头顶明月,出现在矮林的边陲。 是她!是她! 应云渡顷刻起身,拖着疲惫的身体,跌跌撞撞迎上去,那张俊秀的脸因为激动而微微扭曲,那双眼满是失而复得的惊喜和恐慌。 荒原上夜寒风冷,乔知予出去纵马逛了几圈,吓跑了几只扒坟的狐狸,踩散了几簇贴地的鬼火。等空中开始飘起薄雪,心中那股子被激起来的怒火也被冷风压下,她终于打消了莫名其妙上去抽那二皇子几巴掌的念头,整个人优哉游哉的打马回营地。 然而刚走在坎上,还没下坡进树林,垂眼就看到有个瘦削白影跌跌撞撞,鬼一样向她奔来。 月光照在他俊秀如玉的脸上,一派痴绝狂乱,好似她没在的这会儿功夫,他迅速就从六根清净的和尚,变成心魔生执的和尚。 好样的!有他第一世的神韵,说疯就疯,疯得很有风情。 乔知予没有动,她勒住马,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二皇子,看看他到底想要干嘛。 应云渡终于离他想见的人越来越近…… 月如圆盘,高悬于她身后,她骑在马上,像一柄出鞘的长剑峥嵘屹立于这月色之下、风雪之中。 在那一刹那,仿佛有铃声轻响,前尘往事席卷而来,绯红衣裙的花下女子、女扮男装的狡黠首领齐齐回头,她们的影子重合于她一人身上。 “知予……”他心中触痛,眷恋向她伸出手,想要将她挽留。 然而下一刻,一道马鞭伴着呼啸的疾风猛地甩过来,狠狠抽在他的身上!巨大的力道抽得他踉跄的倒退两步,愣了半晌,他呆呆的抬头。 “直呼长者名讳,大不敬。”淮阴侯居高临下,一脸兴味的觑着他,“你该叫我什么?” 应云渡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丝委屈,他上前两步,无措道:“知予……” 迎接他的又是狠狠的一道鞭风—— “啪!” 乔知予提着马鞭坐在马上,回忆着第一世他拖累她做任务的场面,又回味了一下方才的手感,只觉得一股清气从心底缓缓升起,直达四肢百骸,爽!爽得她头皮发麻! “嗯,再来。”她勾唇一笑,看向马下的俊秀男子,笑得颇有几分期待。 看见乔知予笑,应云渡愣了愣,便也跟着笑,只是那笑容里,有几分恍然,又有几丝痴狂。 身上的鞭痕火辣疼痛,疼到了骨缝里,可是越疼,越提醒他,她不是一场梦,她真真切切的活着;越疼,越让他清楚,这一世她没被人肆意欺辱,没有被人践踏入尘土,她如昭昭明月,高悬万人之上! 打得好,打得再重,他也心中舒爽。 乔知予本等着应云渡再发疯,再好好赏他几鞭子,可他却停留在原地看着她,神色沉醉,心驰神往。 良久,他终于开口,温顺道:“叔父。” 方才那鞭子抽在他左右两肩,乔知予纯粹是为了泄愤,手劲颇大,抽得他衣下皮肉瘀伤,在他的月白素衫上沁出可怖的斑斑血痕。但他似乎毫不记恨,再次迎上前,一双长眸温柔的看向乔知予,“云渡接叔父下马。” 没想到,这还是个不怕疼不怕死的。 借着月光,乔知予仔细端详了他两眼,直接探手卡住他的脸,强迫他仰起头来。 她居高临下,他被迫仰视,这个姿势分明是如此屈辱,可他的眼中丝毫没有憎怨,只有满心满眼的信赖。可能是怕她突然抽手,他抬手附上了她的手,让她的手更紧更牢的挨在他的脸侧。 他仰视着她,如玉的脸颊在她的掌心厮磨了一下。那副模样,眷恋而顺从。 不得不说,这个视角让乔知予有点莫名的快意,她记得第一世时,面前这位还曾是东宫太子、大奉储君,如今竟然乖乖喊她叔父,温驯的埋首在她的掌心任她赏玩。他可是宣武的嫡长子,如此的年轻,如此的俊朗,如果真的被她在这儿给玩了,到时候宣武脸上的表情,一定会非常、非常的有意思。 想到这儿,她饶有兴致的一笑,拇指上冰凉的墨玉扳指慢条斯理的划过手下温热的肌肤,激得他颀长的脖颈不自觉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让他的喉结忍不住滚动了一下。 她垂眸,欣赏着他强忍战栗的模样,眸中暗色更深。 以前没仔细看,如今一看,这应家二子,真是颇有几分姿色,比他爹有味道。更何况他打都打不走,啧,真是一只乖狗…… 可真的有人会心甘情愿做狗吗?她不相信。 “云渡,告诉叔父,你想要什么?”她沉沉问道。 应云渡的母族已经没落,与父亲又有十八年未见。毫无根基的皇子,回京之后想要立足,势必会寻找倚仗,很明显,他想要找的倚仗就是他面前的叔父淮阴侯。 如果吃他这一口就得助他争储,乔知予认为这个男人的身子还没有让她馋到那个地步,毕竟她可是四皇子的“亲爹”。虽然她常常色授魂与,但情夫和儿子之间,选儿子还是更加稳妥的,孩儿他娘还巴巴指望着她呢。更何况孩儿他娘的蜜腿和大胸也很妙,论及做权色交易,他恐怕得往后面稍稍,她有些忙不过来。 可应云渡什么都没要,他将佛珠取下,放在了乔知予的掌心。 佛珠非石非玉,萦绕着一股浅淡梅香,握上去遍体生凉,令人心中燥意都平息几分。 乔知予拧起眉,打量着这串佛珠,总觉得它似乎有些玄机。 “这是本就属于你的东西,如今算是物归原主。”应云渡淡淡冲她一笑,话锋一转:“叔父,带我回盛京吧,许久没见到父皇,想他。” 送二皇子抵达盛京时,已经到了十月底,枫叶红遍山野,四处都是桂花香气。 与乔知予的预想不同,在第一世时所图乃大的二皇子没有回到朝堂,也没有参与到储位的争夺。他与宣武见了一面之后,就自述自己并无还俗之念,随后落脚到了城郊某处僻静佛寺,竟然仍然要做个与世无争的和尚。 倘若应云渡并不想争储,那么那一日他的顺从就变得令人玩味起来。乔知予坐在淮阴侯府的大堂之中,百无聊赖的盘着那串佛珠,心中思绪纷纷。 乖侄儿不会喜欢被人抽吧? 这样想来,他比他的爹,更加有味道了! 他不当太子实在可惜,毕竟在东宫玩太子,这是一种多么刺激的体验,来上一次,不虚此生…… 思即至此,她的唇角忍不住勾起一丝戏谑的笑意。 这主意劲啊!又不是不行,任务要是完不成,她乔知予不仅要去东宫玩太子,还要在紫宸殿上玩天子!世界都要毁灭了,她有什么不敢做的? 她举起自己的手,将这只染过无数人血的阎罗手看了又看,只觉得这三生三世的苦,如果要结算的话,前十个巴掌必须得抽到宣武那老屌子的脸上,而后面的就得…… “伯父一路辛苦,快尝尝姻姻泡的茶。” 乔姻小心翼翼的端着漆盘进来,盘上放着茶盏和茶点。她今日穿了一身淡粉织锦宫裙,云鬓雾鬟的发间点缀着柔白的珍珠簪花,一张芙蓉面粉圆白净,看起来乖巧可爱。 她一走近,乔知予就闻到她身上一股冷梅花香,唇上口脂的颜色也十分眼熟。很明显,小姑娘自从改主意之后,又开始乖乖的按照伯父之前吩咐的来打扮,从头到脚都写满了两个字:听话。 不过只是看起来听话罢了,她心里还是有她自己的小算盘,而且这小算盘还尽算些糊涂账。 即使如此,已经好很多了,比第一世聪慧伶俐,比第二世自信开朗,愚蠢和恶毒的程度也稍稍有所减弱,总归比前两世有希望。长得歪是歪了些,还不算无可救药嘛。 只要姻姻能稳得住,乔知予简直就是钢铁的意志,铁血的精神!在她看来,只要没有彻底的烂掉,那就是好,那就是很好…… 认认真真的打量了面前的小姑娘两眼,乔知予抬手接过茶盏,抿了一口茶水,温声道:“西郊秋猎快开始了,届时盛京所有青年才俊都会参加,好好选选,若没有合意的,也不着急,慢慢来。” 姻姻抬眼看了眼伯父,只见伯父眉宇之间有丝淡淡的疲惫。心里有些担忧,她便忍不住问道:“听说瑶光山很远,这一路一定十分坎坷吧?” 乔知予闻言,茶都顾不上喝了,大为欣慰,感觉姻姻又长正了几分,人生简直充满希望。 顿时,什么搞搞乖侄儿,什么紫宸殿上玩天子,全都被她抛到了脑后,都是虚的,都是虚的!任务要紧,回家要紧! 她神清气爽的一笑,长出一口浊气,宽慰道:“不远。过来坐,这几日过得怎么样,学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都和伯父说一说。”
第32章 第三十二癫 盛京西郊,梦云山,崇吾寺。 枫叶漫山红透,香火经年不息,满山云雾缭绕。 小雨淅沥,巍峨宝殿之前,应云渡身着僧衫,持着扫帚,躬身扫去湿漉漉的石阶上的落叶,一下一下,像是扫去心上尘芜。 他在崇吾寺本是以瑶光山空无宗弟子的身份落脚。宫里的人或许和崇吾寺主持打过招呼,主持大师将他奉为上宾,让他不用做扫洒杂务,不过他每日做完早课,依然在做些力所能及的杂活。沉静温和的模样,任谁看了都得赞叹一句虔诚。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内心到底在谋算一些什么。上一世未完成的大业在他的心里勾勒出大致的形状,这一世,他会慢慢的钩织自己的势力,更有耐心,更加隐蔽,更加不留痕迹。这样做的目的并非为了追逐什么权势,而是为了她。 九五至尊如今还未年老,可眼中依旧剑戟森森,应云渡数日前在紫宸殿中见他一面,便知道他日后会变成上一世那般多疑猜忌的扭曲模样。知予要完成什么任务,他其实依然不是很懂,但他明白,这个任务多半和乔姻有关,也和大奉王庭有关,既然如此,他会慢慢发展势力,等待她需要他的那一天。 父亲年老智昏,这龙辇或许由三弟四弟来坐更加合适,实在不行,他来坐也不是不可以,其实他觉得,这个位置似乎由她来坐更顺眼些。 “梦云山的雨里有檀香气。” 一道轻柔的女声从身后传来,应云渡转身一看,只见淅淅沥沥的小雨中,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着桃色衣裙、举着油纸伞的温婉女子。 她挽着一个小竹篮,持着伞站在石阶上,浑身像是萦绕着一股江南水乡的柔雾,如烟似幻,叫人将她看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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