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帐之中,二十八岁的杨启蛰站在自己已经年迈的父亲身后,如一柄待出鞘的利剑,站得紧绷而笔挺。他目视幕帐,静静等待着即将进场的那群旧人。 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已摘去浑身叮当作响的银饰,学会做个真正的男人,承担起该承担的责任。他似乎长成了当年龙首原上的自己期望长成的那个模样,可仍然还是缺了一角,缺了那个能与他一起共赴跳月礼的人,这个人不会再有了。 幕帐被撩起,风雪夹着一股金戈之气迎面扑来。 风雪中,目光坚定凌厉的应离阔率先走入,紧随其后的是如鹰如狼、刚猛狠烈的一众武将,乔迟身着一袭霸气的大裘,赫然出现在众将其间。 杨启蛰的手瞬间握紧,视线落到乔迟身上,再也无法移开。 十年过去,乔迟依然冷峻疏离,不怒自威;除此以外,更壮了,更有压迫感,看起来愈加威武,仿若不可战胜的赫赫武神;而那双眼眸,一如既往的黑沉如渊,似大雪肃穆,苍山葳蕤,令人不敢直视。 而这双眼眸,淡淡的扫过站在父亲身后的他,无甚情绪的又再度移开,从未为他停留。 大奉与赤燕的谈判桌上,应离阔分明眼眸凌厉、势在必得,却装作顾念旧情的仁厚模样,乔迟则替他寸步不让、得寸进尺、欲壑难平,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联手步步紧逼,将杨霸刀和罗举逼得狼狈不堪。 远看着谈笑风生间杀机四溢的乔迟,杨启蛰不禁想到赤燕军的最善断的谋士对他的评价:皱眉视眼,实实腹中有剑,笑里有刀,鬼气杀机,阴森可畏。 原来当一个人可怕到一定程度,会让人忽视他的俊美面容,正如再也没有任何人敢提及乔迟“兔儿爷”的污名,只剩下手段狠辣,威名可止小儿夜啼的“魑鬼将军”,以及酷爱斩草除根,让敌军两股战战的大奉“血将星”。 两军谈判,非一日可成,今日未成,明日继续。 杨启蛰心绪难平,冒雪摸去了大奉军营,摸进了乔迟的营帐之中。 帐中无人,又熄了灯烛,杨启蛰正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便有一个高大的人影从他身后后无声无息的走出,站在幕帐前,堵死他的退路。 是乔迟,他猜到他会来,也在等他。 “你长高了,胸也大了些。”乔迟缓缓走近,他身着大裘,一身气势骇人,黑暗中,那双黑沉的双眸似乎在闪着幽幽的光,像是捕食猎物的恶狼。 “你不也变了很多?”杨启蛰说道。 “十年征战,是人都会变。”乔迟驻足不前,命令道:“过来。” 乔迟的为人杨启蛰还是清楚,喜爱阳谋,向来不做以人质威胁敌方的事。如今他发现自己在乔迟面前还真是个软骨头,没办法拒绝他的任何要求,不仅没法拒绝,还想主动与乔迟亲近。 “十年了,还没成亲,将军不会是还想着我吧。”杨启蛰走到乔迟的面前,当年仰视,如今身量相当,已经是平视。 “来我大奉,我为你安排好一切。”乔迟抬起手,揉了揉他的左耳。 “我爹不会让我来。” “那又如何。” “那是我爹!你说如何?你也可以来赤燕,现在也不迟。” “不可能。” “知予,你不来赤燕,我也不去大奉,倘若他日你我相遇于沙场……”杨启蛰看着乔迟,摇了摇头,眸中悲戚,竟是难以再说下去。 “那就各为其主,刀剑相向。”乔迟神色平静,话锋一转,说道:“但我不建议赤燕做无谓的挣扎。大奉一统天下已经是大势所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再回去劝劝大哥,让他归降。” “大奉的天下这么大,少一块西南又如何,为何偏偏就要压着赤燕低头?我父是大燕宗室,苗疆是他的封地,我娘又是百苗祭司,赤燕掌管西南境本就是天经地义,凭什么要降!” 杨启蛰愤然挥开乔迟的手:“你若想做说客,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只要姓杨的还在,赤燕就还在,西南永远是我们的疆土。” “若想天下重归大一统,就要大破大立。没有赤燕,没有后燕,也不再有什么大越、南秦,天下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大奉。唯有这样,才不会再起干戈,唯有这样,才叫真正的终乱世,开太平。” 乔迟抬手捏了捏眉心,似是疲惫至极,那张俊美的脸上满是倦意:“我很累,已经撑不住了,想快些结束这乱世。” “凭什么不是大奉破,赤燕立?当年你为何选大奉,为何不跟我走,倘若……”杨启蛰不忿道。 乔迟下颌紧绷,忍无可忍道:“不要再犟了,听话,启蛰,听话,我会为你安排好一切。” “听话?听话?”杨启蛰嗤笑道:“从小到大,只有你乔知予让我怎么也求不得,凭什么要我听你的话,我顺了你这么多次,你就不能顺着我一次吗?” 乔迟深吸一口气,认真看向眼前人,眸中厉色深沉:“想要我乔迟顺你,可以。要么,你就做万人之上的强者,骑在我头上,让我俯首帖耳,躬身顺从;要么,就做我乔迟的狗,供我驱策,任我操控,没有第三条路,没有价可以讲!” 杨启蛰愣在原地,良久,讽刺一笑:“这才是你选择大奉的原因,这才是你对应离阔俯首帖耳的原因。当年你说过,喜欢成熟的。” “他操过你吗?怎么操的,操得你这么死心塌地,为他当牛做马?” 乔迟下颌紧咬,额头青筋乱跳,闭了闭眼,一字一顿:“好了,闭嘴,别说了,恶心。” “当年你不让我碰你,是因为他在碰你,对不对?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碰你的,先碰的你前面,还是后面?” “你让我做你的狗,你却在做应离阔的狗。” 杨启蛰咬牙切齿,恨得泪流满面:“我后悔……后悔当年没有狠下心操你,把你操服了,把你带走!” 下一刻,乔迟抬手就掐住他的脖颈,随后一巴掌扇到了他脸上。 “啪!”一声脆响。 感受着脸上辣疼,杨启蛰一时怔忪,没反应过来。 乔迟见他这样,点了点头:“有用,再来!” 反手又是带着凌厉掌风的一巴掌。 “啪!”营帐中,又一声脆响。 乔迟注视着他的双眸,认真说道:“让你往东你往西,越说越来劲,我不喜欢不听话的人。旧日情分,一笔勾销,回去吧,别再来了。”
第50章 第五十癫 大奉和赤燕僵持不下,谈判破裂。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应离阔野心勃勃、志在天下,他与杨霸刀迟早有一天要撕破脸,来场不死不休的争斗。 大奉势强,赤燕势弱,为求自保,赤燕开始与王行满的后燕走向联合。 大奉行都临雒,阳春三月,大奉主要将领齐聚乔府,今日是他们最小的兄弟乔迟三十一岁的生辰。三十而立,去年就本该大办,但由于战事耽搁,便攒到今年。 乔迟一向谦逊稳重,从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但钱成良、庾向风几个怎么能放过这个闹他的机会,撺掇着应离阔为十一弟做主,按照临雒风俗,狠狠的大操大办。 乔府中高朋满座、宾客盈门,热热闹闹。 庾向风还没喝酒就开始耍酒疯,拉着乔迟要他娶自己的妹妹做老婆,被郑克虎勒着脖子拉到一边。 朱横忐忑的搓着手想要把自己的儿子塞给乔迟做侄女婿,钱成良一屁股挤开他,表示今天要把十一喝到趴下,后面还有数个武将端着酒碗跃跃欲试想过来敬酒。 应离阔赶来后,稳如泰山的挡在乔迟身前,端起兄长的做派,大包大揽的维持秩序,脸上满是爽朗笑意。 正准备开宴时,有个姑娘送了一份贵礼来。姑娘长得漂亮,脸皮薄,在门口放下礼盒就走,只留下一句:愿乔郎亲启。 乔迟年到三十还未成婚,一直以来被几个结义兄弟调侃,此刻看他惹的桃花债找上了门,钱成良几人顿时大声起哄,所有武将都心照不宣的大笑出声,整个乔府上空飘起一阵快活的氛围。 “姑娘都追过来了,这个家,该成还是成。”应离阔语重心长。 乔迟否认:“臣不认识她。” 应离阔应是不信,但也没多问,而是抬手去掀那份紫檀雕花木盒盛装的贺礼,刚掀开一个小缝,便脸色一变,迅速合拢按住。 “怎么?”乔迟问道。 “脏东西,别看。”应离阔神色颇为震怒。 这震怒的神情落进众人眼中,一众武将纷纷止笑,互相对视几眼,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再脏的东西,臣也看过。” 乔迟从容的推开应离阔按在木匣上的手,慢条斯理将木匣盖子一掀,满满一匣形态各异的玉势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赤裸裸的羞辱! 大将被辱,应离阔怒不可遏,不肯善罢甘休,当即就要令人抓捕那个送礼者,并欲将这一匣玉势当场砸毁,却被乔迟所拦。 乔迟饶有兴致的打量了一眼匣中玉势,说道:“这些是暖玉所刻,触手生温,价值连城。毁了可惜,留着。” 那时,杨启蛰就在不远处,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自然也看到了乔迟。 在那人生辰那日送出这匣玉势,自然是出于一些纠缠的恨意与不甘,想要狠狠地羞辱他,触怒他,报复他,让他在众人面前颜面无存,打破一直以来的光风霁月。 可杨启蛰很快就发现,这与其说是在报复乔迟,不如说是在报复自己。无论乔迟做出什么反应,他都会难受。他砸碎这匣东西,他会难过于他的拒绝;可他真的接过了这匣东西,他又开始担心他真的会用它们,会一个一个的用过去,光是想到那个场景,他心里都嫉妒到发狂! 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好的乔迟,人人都想要的乔迟,要站在应离阔身旁啊? 为什么他不曾属于他?明明已经隔得那么近,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为什么到最后却会错身而过,渐行渐远? 昔年龙首原上,溪旁,树下,帐中,一切与他的嬉闹还历历在目,可惜时如逝水,永不回头,他与他,也再不能回头。 四月,战事又起,这次的交战双方是大奉与赤燕。 大奉来势汹汹,后燕违背与赤燕的盟约,关键时刻撤走援军,赤燕败局已定,杨霸刀与罗举誓死不降,不愿向曾经的三弟低头。 渝州长风川,天地晦冥,两军交战于此。 大奉军军力有赤燕的五倍之多,旌旗蔽空,气吞万里,冲阵之际,轰轰混混乾坤动,万马雷声从地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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