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不可见其落,月不可见其沉,美人不可见其夭。 李维仪,这一世,好好的活。
第78章 第七十八癫 乱世十六年,兵戈扰攘,礼崩乐坏。 平头百姓连饭都吃不饱,哪里有时间去读圣贤书,因此这十六年的乱世使社会出现了明显的文化断层。 大奉创立之初,百姓之中能识文断字之人都十分罕见。能出口成章、引经据典的士人多半出身世家大族,即使是所谓的“寒门”士人也并非真的毫无家产,只是其家族规模较小,只能算得上大地主。在这刚刚经历过乱世的封建时代,一个人的知识与才华,其背后是金钱、权势与底蕴的托举。 大奉创立第四年,科举初开,真正能参与这场角逐的读书人,其实还是世家之后,以及少部分寒门士人。而在这些人之中,世家子弟就算不参与科举,也可靠家族荫庇入仕,因此削尖了脑袋过独木桥的,也就只有寒门士人。 与基础薄弱的寒门相比,世代书香的大世家培养出的士人必定更有底蕴,更别说,李维仪在世家子弟之中都能称得上文采斐然。 乔知予让她夺得状元,并非是一时异想天开,而是真的相信她能做到。 她只是不敢,只是身为女子,欠缺一些勇气,需要一个人手把手的带着她走上青云路。 两日后,淮阴侯府。 “眉毛日后就这么画。” 书房中,乔知予站到一侧,身后铜镜里,映出一张眉目疏朗的俊秀脸庞。 李维仪坐在镜前,皱着眉,左右打量着自己的新模样,颇为不适应。 “有些怪,像我二哥。真的能行吗?要不要再添点胡子?” 看她一脸别扭的样子,乔知予笑了笑,“二十出头就蓄须,更怪。放心吧,没人看得出来。” 说罢,乔知予放下描眉的黛笔,语重心长的嘱咐道:“只是李公子这副模样,以后千万要谨记男女大防,否则招惹不完的桃花债,麻烦。” 李维仪正在对着铜镜挺起胸膛,努力装作一个不怒自威的男人,闻言,神情一怔,敏锐的从这番话中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你担心我惹上桃花债?”她若有所思的上下扫了乔知予一眼。 想到自己扮为男装后,面前人一些过度关心的举止,李维仪的心底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而联想到面前人的生平,这个猜测几乎在她的心头快被坐实了。 她回过头,又扫了乔知予一眼,面色古怪的问道: “乔迟,你不会有断袖之癖吧?” 有断袖之癖,才三十有六也尚未娶妻;有断袖之癖,才对她的自荐枕席心如止水;有断袖之癖,才这么主动要帮着她女扮男装。 长得一副小白脸样子,三十六岁还不蓄须,他不会还是下面那个吧! 那她,那她?就算她女扮男装,她也不是,她…… 乔知予哭笑不得的摇摇头,将书案上的几卷文书递给她,“这是户籍,你暂冒半年前去世的陇右李家支系李长佑之名参试。春闱之后还有殿试,好好温书。记得,命要掌握在自己手里,李长佑公子。” 李维仪站起身来,赶紧双手将文卷接过。 竹月色的男款圆领袍穿在她的身上,衬得她身段高挑、如松似柏,一举一动间有股文人雅士的自在风流之气。 只是,在接过文卷之后,她疏朗的眉眼之间依然存着几分好奇与探究: “乔大人,你真的喜欢男人?” “乔某与你想象的不一样。” 乔知予垂眸看她,语气意味深长,“做好你自己的事。” 李维仪自知失言,扬唇一笑,微微颔首,向乔知予拱手作揖赔罪。左手在上,行得是男礼。 送走李维仪时,天已经黑了。 步檐中,廊灯昏昏,乔知予走到中庭,正遇到姻姻。 姻姻端着承盘,盘中有两碟造型精美的糕点,还有一碟热茶。她探头望着李维仪离去的方向,好奇的问道:“伯父,这位大人是谁啊?” 乔知予团了团手中温润白净的玉禁步,垂眸看着它,温声道:“同僚。” 此时暮色四合,明月当空,蛙虫鸣唱。 姻姻收回视线,献宝一样的向乔知予托起承盘,“姻姻做了梨花膏,伯父尝一尝?” 她好像从小就特别擅长这些,厨艺、制香、女工,什么都会一点,就是不爱读书,也吃不得苦。 乔知予优哉游哉的在庭中石桌旁坐下,姻姻就将盘中糕点放到石桌上,再殷勤的将热茶递到她的面前。 乔知予知道这是姻姻在讨好她。她一没有安全感时就会做这些没意义的事情,努力在她面前刷存在感。可能是还有半个多月就要到皇帝纳妃的日子了,她心里紧张,又没爹没娘,无处纾解,便又巴巴的贴到她这个伯父面前。 除了她这个伯父,她也没有别的人能够依赖了。 乔知予端过热茶,却并没有喝,而是问起她这些时日的功课。 该学的舞,还是要学,该看的书,还是要看。宣武帝不喜欢脑袋空空还没有身段的女人,如果他一点都不喜欢姻姻,要想把她扶上后位真是要费老鼻子的劲,到时候可别真得买一送一,买一个姻姻,搭一个她。 好在姻姻自从知道自己可以进宫后,终于有了点上进心,书硬着头皮看了不少,舞也咬牙学了几支。 “姻姻跳给伯父看。” 说到跳舞,她自信满满的提袖转了个圈,藕荷色的裙摆如莲花瓣般摇曳舒展。 此时皓月高悬,月华如水,凉风拂面。 庭中女子香靥深深,姿姿媚媚,步态轻盈,裙裾翩跹。 乔知予抿了口热茶,又拈了块糕点,瞥她一眼,吃一口。 蠢姻姻,跳得好像小狗扭屁股,跟她当年有得一拼,好在宣武帝也是个没品的货色,这个程度差不多应付他了。 一舞完毕,姻姻十分期待的问道:“我跳得怎么样?” “不错,有进步,继续努力。”乔知予胡乱点头,语气十分敷衍。 得到了伯父的夸奖,姻姻的桃花眼变得亮晶晶的,她扬着头,唇角带笑,“伯父,你说陛下会喜欢这样的姻姻吗?” 月色下,她那张娇妍的芙蓉面上浮现出无限的期冀。像寻常的待字闺中的少女一样,她在畅想自己的未来,畅想自己梦想中的幸福生活。 其实乔知予很不明白,宣武帝有什么好畅想的。他已经年满四十六,即使保养得宜,龙威燕颔、轩昂魁伟,但年龄实在是比姻姻大太多,心机也比她深太多,是条实打实的老狗。 但仔细一想,也许姻姻爱的还是宣武帝身后的权力,只是权力这个东西实在太过虚无缥缈,所以她便将自己的爱落到了宣武身上。 那毕竟是帝王,是九五至尊,是天子。他手握杀生柄,高居权力顶峰、财富顶峰、名望顶峰,所有人都要跪伏在他的脚下。这对一个心有野望的少女来说诱惑力实在太大,只是她不敢想与全天下作对,掀翻一切去夺得那个位置。骨子里的软弱让她想要走一条捷径,那就是成为他的女人,通过婚姻,与他共享顶峰的一切。 这个愿景无比美好,让她此刻心旌摇曳。 权力、财富、名望、爱,所有的一切期待都落到了宣武帝这个她见都没见过几次的男人身上。她笃定自己年轻貌美,善解人意,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姻姻,一定能赢过别的女人,成为他心尖尖上的女人。 每逢此时,乔知予总是忍不住出来大煞风景,无情的戳破她的幻想。 “姻姻,我再说一次,那是天家。你想要的一切都不会那么轻易的给你,讨好宣武帝,比讨好伯父我要难得多,这是一条很难走的路。” “知道啦。”姻姻撅起了嘴,嘟囔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乔知予差点被糕点哽死,狠狠一拍桌,“试试?你嫁给皇子分明轻而易举,不幸福还可以和离再嫁。嫁皇帝试试?没试好你该怎么办?” 姻姻不说话了,垂着头,双手绞着衣角。 很明显,方才她说的话,她压根没听进去。 乔知予感到一阵头疼,真想抽她…… 二月二十五,是一个良辰吉日。 庐陵孙氏与淮阴乔氏有喜,孙氏女孙箐箐与乔氏子乔峻茂结为连理。 孙家处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庐陵孙家只是小世家,能攀上如日中天的淮阴乔氏做亲家,让街坊邻里十分羡慕。 虽然这桩婚事在定下来之前,沸沸扬扬的丑闻简直要把两家淹没,但如今这些声音全都淹没在了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中。 翻了年,孙箐箐也才十七岁,这是一个正适宜婚配的年龄,但她总觉得自己还很小,不敢想象自己就快要嫁为人妇。 按照盛京的婚嫁习俗,女子出嫁时,娘家女眷该哭唱送嫁的,但由于这桩婚事实在太好,娘亲、祖母和姨娘们硬是哭不出来,人人眼里带笑,却必须要努力做出一副悲伤的样子,使得送亲队伍看起来多少有些滑稽。 朱金万工大花轿摇晃,带动着眼前的红盖头也不住的摇晃。 孙箐箐从袖中摸出一柄如意金簪,爱惜的摸了摸顶端镶嵌的那颗巨大的鸽血红宝石。 祖父曾告诉她这门亲事让家族增光,但他们都不知道,她也曾经是有机会把这门亲事推掉的。 金簪上那颗浓郁到滴血的红宝石闪烁着华贵的光泽,红盖头下,她的记忆恍惚回到年前订亲后的一天…… 那是一个阴天,她与小姐妹出门采买胭脂,结果进了胭脂铺后,一转眼,小姐妹消失不见,而她也被人引进雅间。 掀开帘子,一个身形高大、面容俊美的男人正在里面等她。她还记得他,他是淮阴侯乔迟,也是乔峻茂的伯父,也是乔家的家主。 孙箐箐一直认为乔家人都不是好东西,乔迟勉强算个好东西,但等他说完了来意,她便觉得他也不是个好东西——他让她重新考虑与乔峻茂的婚事。 “婚事定得仓促,近日我听说,你与乔峻茂并非情投意合,是他欺辱了你。既然如此,这婚事可以不必当真。” “乔峻茂他爹妈没把儿子教好,他死在外面也是活该。早死早好,免得日后给我找麻烦。我把他捉过来,你想要他怎么样都可以,但你是苦主,得亲自动手。” 孙箐箐没听明白,问了句:“动什么手?” “拿刀捅死他,或者阉了他,要不然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用玉势,不会用我教你。”他说道。 她看他的神情分明十分认真,可说出口的话听着却句句都像反话。 这件事已经落下帷幕了,一切都以一场皆大欢喜的婚事做收尾,如果真的杀了或者阉了乔峻茂,那她该往何处去呢?她这样一个女子,坏了名声,谁还要她?哪里是她的归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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