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你听见了么?” 沉沉道:“你撑住,不要死,起码得撑到、我爬上去,把纸笔找来……” 后话未尽。 身后,忽的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血点溅了她一脸、顺着颈子流入前襟,似还带着腥气的温热。 沉沉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又哭又笑,喊着:“殿下!” 她的殿下却只轻声道:“胡言……乱语。” 那声音很轻,轻得她几乎听不出来他的咬牙切齿。 要很仔细、很仔细,才能听见唇齿研磨的声音,每一个字,他都说得那样费劲。 滚烫的脸颊轻贴着她的后颈,呼吸拂过,他说:“再痴心,妄想,杀……” 沉沉浑身一僵。 可他似乎累极了,声音发飘,渐渐靠紧了她,又低声道:“不杀你……” 不杀你。 于是。 这便是魏弃在自知要死的那一刻,清醒的短暂一瞬,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 一夜间,浴桶里的水换了足有七八次。 沉沉彻夜没敢合眼,盯着那水从热到凉,依旧不厌其烦地添药、换水。 黄色的药汤被染作黑红色,一瓢瓢舀出来,清水再灌进去。直到魏弃浑身的伤口不再流血——反而渐渐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一旁撑颊小憩的陆德生被沉沉惊叹的声音吵醒,走到浴桶边观摩片刻,亦忍不住心下称奇。而后,渐渐眉头紧锁: 行医的直觉告诉他,这异于常人的自愈能力,也许不全然是件好事。 沉沉却犹然不觉,只顶着眼下那两道浓烈的乌青,开心地趴在浴桶边、探手去摸魏弃的额头。 那烧了一夜、灼烫的温度果然退去不少。 到天光乍明时分,他的脸色亦于青白之外,终于有了些许活人的红润之色。 陆德生不愿被人发现自己在宫中逗留一夜,当即挪过魏弃手腕搭脉。 见脉象已然平稳,又给沉沉开了一张药方,随后告辞。 沉沉见状,忙起身相送。 直把他送到朝华宫后门,又出去给他探了探路。确定左右无人,这才安心送了这位“大恩人”走。 “记得,药浴过后,仍需散热,”陆德生最后叮嘱她道,“凉水冷敷,兼服汤药,照着方子取药。” “知道了!” 沉沉一个劲地点头,又连声道:“医士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日后待殿下醒了,沉沉定会……” 定会什么? 陆德生停住脚步,扭头看向她。 她被这淡然又略带审度的目光看得紧张,不由自主打了个结巴。 她原本想说,日后定会再上门酬谢,又想起自己眼下的捉襟见肘。 顿了顿,沉沉只得低声道:“我我,我,奴婢一定做些好吃的送去太医院……奴、奴婢于庖厨一道颇有心得……” 银子是没有的,但做饭是可以的。 沉沉挤出一张笑脸,试图掩饰自己囊中羞涩的心虚。 陆德生却道:“伸手。” “……?” 她不解其意,却还是愣愣伸出右手,掌心蜷曲着冲他。 四目相对间,只觉掌中一重。再回过神来,人已走远了。 沉沉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 上头赫然便是她拿来当“诊金”的两对耳环,和一支莲花拥蕊、容光透质的金钗。 耳环是昭妃所赐,那支金钗,却是从前父亲送给她的生辰礼。昨夜她翻箱倒柜,一狠心,把这从来舍不得戴的金钗也给拿了出来。本已做好了连这念想都舍去的准备,如今却“失而复得”。 沉沉心中五味杂陈,捧着那耳环金钗,又看一眼陆德生远去的背影。 她想起来,几个月前,自己也是在这里,见识到了小德子笑脸背后的险恶用心。 而如今,同样的地方,深宫高墙不变,碧瓦朱甍如旧。 她却似一尾格格不入的游鱼,终于探出水面,呼出一口心头久闷的气—— 决定了! 沉沉终于如释重负,真心地笑起来。 过几日便做一碟最甜的桂花糕送去太医院!
第27章 心念动 【殿下,从前我不敢说,现在、现在是不得不说了,其实我阿娘说过,等我长大了,要把我嫁给隔壁陈家的小书生。】 【小书生,很会念书……日后高中状元,会骑着高头大马、来娶我为妻。】 ...... 【我想回家去,殿下,我不要困在这深宫里。】 魏弃再睁开眼时,人依然还在寒冰床上。 只不过,与他昏睡前不同的是,身上那些渗血的伤口已被人细细上过药、包扎好。 连衣裳也新换了一件,颜色素白。他微微低头,甚至能嗅到清洗过后的皂粉香气。 ……可是,为什么? 他眉头紧锁,头痛欲裂。 太阳穴几乎要炸开一般、跳得恼人。 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己为何还能醒来。 更不明白为何还会有人替自己包扎伤口——毕竟,会像这样耐着性子、一点一点为自己包扎那些皲裂伤口的丽姬,早已死去多年。而他不能被人发现自己身体的奇异之处,所以从不寻医问药,遑论让人为自己…… 不。 魏弃心头一跳。 突然想起,几个月前,自己确曾破过一次例。 为了不漏破绽,鬼使神差地,他当时甚至将已经结痂的伤口重新撕裂,又用刻刀在手掌划下几道新伤。 种种疑惑堆攒心头,愁云密布却无所解。 他勉强半撑起身,视线打量四周,却一眼瞧见地上某个熟悉的身影:准确来说,是熟悉的、高高隆起的地铺。 分明已裹着三四层棉被,那人仍然被冻得牙关打颤,不住发抖。 暗室愈是寂静,落针可闻,她唇齿研磨的簌簌声便愈发明显。 魏弃目光微凝。 失去意识前,那些或迷离或朦胧的记忆,此时终于渐次回笼。 他想起来那只阴差阳错闯进地宫的狸奴、被破解的机关、满地的残针断剑; 而后,是垂死之际,那只轻轻托住自己的手,耳边喋喋不休呼唤着的声音。 长阶长,汗满襟。 咬牙背起他、每一步都走得步履蹒跚的小宫女,忽然哽咽着说殿下,我不想你死。 他依稀听见,心中却只觉荒唐,想她究竟要多愚蠢,才会祈求自己不要死。 死了不是正好么? 可她的眼泪和颤抖不像作假,于是,不知怎的,他的心里又冒出些奇怪而酸涩的感觉,恍惚间,好似又回到某个寻常午后。他在殿中看书,小宫女就乖乖坐在案旁陪着。 起初,她还装作一本正经的模样,时不时擦擦桌案,端茶倒水; 后来,不知何时,却“一如往常”地撑着脸颊、偷懒打起盹来。 结果睡得太熟,冷不丁一个小鸡啄米,便扑倒在案上。 “砰”的一声,砚台翻倒,书页纷飞。 他的笔尖立时停住。 看一眼桌上狼藉,又看一眼旁边的“始作俑者”,心想,是把她剐了好呢,还是这么掐死算了。 只片刻工夫,他已在心中拟好了她数种死法。 待要下手时,这厮却仍浑然不觉,枕着手臂睡得香甜,也不知在梦里吃了多少美味佳肴,嘴里不住砸吧砸吧,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愚蠢。 他把笔搁下。 原本为了掐死她而伸出去的手,最后,却只轻轻揩去了她鼻尖溅到的墨点。 ...... 那时的他,并没有觉得那一刻多么弥足珍贵。 直到与死亡一线之隔,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十一年来,原来自己也曾有过、觉得活着并非那么了无生趣的时刻。 只可惜,他明白得太—— 【殿下,你还没给我写放妾书呢。你死了,我……我还要做你的妾……我不想……】 他已然紧闭的眼睛,忽的长睫抖簌。 而后,被血雾蒙了一层的眼帘,吃力地微微掀起。 五感短暂地回归,他清楚地听见她小声嘟囔的声音,说得分明是:“殿下,我阿娘说过,等我长大了,要把我嫁给陈家的小书生。” “小书生很会念书,日后高中状元,会骑着高头大马来娶我做他的妻。” 魏弃:“……” 明白? 明白什么? 明白自己应该要在死之前给她写个劳什子的放妾书,让她清清白白出宫嫁人? 很好。 他都记起来了。 魏弃的眼神,似恨不能直接生吞了地上那拱起一团的某人。 身上的伤口却仍隐隐作痛,折腾了半天,他方才勉强下床,几乎是一步一步、挪到了那被窝跟前。 岂料才刚伸出手,被子底下忽的窜出一团雪白身影,拖着一条断腿,仍然莽得无所畏惧。 魏弃防备不及,被这么一只“秤砣”狠撞到腿,一个重心不稳,竟直接向前栽倒—— 谢沉沉正在梦里冒着大雪买桂花糕。 买完了,兴高采烈地护着怀里那油纸包往家走,结果胸口突然一痛,“哎哟”一声,她霍地睁开眼。 才发现,怀里装着桂花糕的油纸包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面若金纸的病美人投怀送抱。 四目相对,一个睡眼朦胧,一个隐含愠怒。 她的眼神一亮,困意却顿时全消,只喜出望外道:“殿下!” 魏弃冷哼一声。 可还未及反应,便被她伸手拥入了怀里。 不是摔的措手不及,亦非半是强迫的故作亲密,她两手环住他的脖颈,以她自己都未觉察的亲昵姿态将他拥在怀中,魏弃愣了一下,没推开她。 于是,便听见耳边一声哽咽过一声的:“你终于醒了!” 她的眼泪流进他的颈窝里,说不清是因为开心抑或是尘埃落定、长舒一口气,她只是不断地重复着,说那一句:“你醒了,你醒了……” 魏弃默然不语,任她抱着。 那种古怪的酸涩的感觉又不合时宜地在心头冒尖。他垂在身侧的手指不自在地蜷曲起来。 心想自己活着,对她来说,真的是那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么? 值得哭成这样么? 小宫女却不懂他心头的思绪万千,柔肠百结,只知抱着他流眼泪,肩膀一耸一耸,哭得可笑又狼狈。 他想了想,手迟疑着,几乎要附上她的肩。 可手刚举起,那小宫女却忽的格开他的肩膀,仰起一张泪痕都未拭去的、诚惶诚恐的笑脸。 魏弃瞬间把手放了下去。 “殿殿、殿下。” 而她不知怎的,一扫方才的动容,又开始结结巴巴、眼神飘忽。 甚至不敢直视看他,只一骨碌爬起身来,嘴里咕哝道:“你饿了么?我、奴婢去给你煮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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