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木雕而成,可竟能细致到、连头发丝都仿似被风拂动,从她的视角看去,能清楚地看到那木塑的小人灵活的手指,裙角的云纹,甚至踮起脚尖时鞋面的褶皱,只唯独有一件“缺憾”——那便是所有的彩塑小人,都没有脸。 “好、好漂亮……”方小妹怔怔道。 “哟,小姑娘倒是识货,” 钱掌柜循着她目光回头一看,也不由揽着山羊须,满脸骄傲,“这些木疙瘩可是我爹生前的宝贝。也得亏我爹那双眼睛出了名的精明——还记得当时,那少年人拎着一大兜子来典当,开口就是一百两呐!一百两一个!” “我爹说只要是这样的,有多少要多少,我都以为我爹疯了……” 只是,当他真的把那彩塑拿在手里端详时,却立刻明白了父亲那时毫不犹豫的决定。 ——太精巧了。 精巧得不像木头,打磨得犹若美玉。 若不是那少年囊中羞涩,区区一百两,又如何能买来这样巧夺天工的造物? 从前父亲在时,甚至不允许他将它们摆出来,唯恐那少年一日发达,将曾经落魄时典当的爱作赎回。 “掌、掌柜的。” 方小姑娘看了好一会儿,忽的踮起脚尖,努力扒在柜台上,冲他期期艾艾道:“我……我能不能拿一个看看?” 然这次,却没等掌柜的接话。 一旁的方大姑娘先惊叫一声:“疯了不成!” 爹爹心疼娘,所以家里刚宽裕些、手头攒下点银子,便要来换这镯子讨她开心。 可倘若小妹手上不当心,把这木头磕了碰了,到时拿什么赔? 又把镯子当出去么? 思及此,一时也不管小姑娘如何不乐意,如何挣扎,拽着她便往出走。 结果方小姑娘又哭又闹,手臂乱挥,竟不巧打到个站在门边的客人——也不知她到底是要进去还是路过,只站在那一动不动,活似个门神一般。 方大姑娘吓了一跳,忙给她福身赔礼; 方小姑娘却是个出了名性直的,盯着人看了好一会儿,呆呆道:“你、你……这位姐姐,你怎么也哭了?” 幕篱挡住了她的脸,却没有挡住悄然淌落的泪。 她只是想起了很多遥远的旧事。 想起自己第一次出宫,坐在马车上偷偷撩开车帘,瞧路两旁的什么,好似都那么新鲜;想起魏弃提着一大麻袋沉甸甸的东西,她想帮忙,他却一直护得死死的不让她碰。 后来,那东西便不见了。 他带她去珍馐阁、锦衣庄、玲珑坊,她问他哪里来那么多的银子,是不是在赌坊里赌钱了,他不说,只问她谢沉沉啊,你这一日,过得开心么? 可又怎么能不开心呢,殿下。 她看着那一个个栩栩如生的木塑,仿佛看到了一个少女的一生,一场不舍落幕的走马灯。 有太多她并不知晓的过去,就藏在呼之欲出的答案中。 “掌柜的,赎东西。” 沉沉忽的越过方家姑娘,几步走到那柜台前,将手中当票递到栅栏后。 钱掌柜接过当票一看,却忍不住“哎哟”一声,又道:“昨日才当了,怎么今个儿又想赎回来?” 只是,话虽如此,看她坚持,还是扭头把东西给人找了出来。 “喏,虽说只有一日,可时间太短坏了规矩,是要加倍算利息的,一共二两银子。” 钱掌柜絮絮叨叨:“何况这东西按理不值那么多,是昨日那人和我磨破了嘴皮子,好说歹说,我又瞧着石头确有几分稀奇,像是海外来的奇物,这才……” “姑娘……?” 掌柜等着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却迟迟不见她反应,不由开口催促。 谁料这一催,放上柜面的不是银两,而是两锭沉甸甸的金元宝并一袋金叶子,反倒令他讷讷失了声音,目光惊疑,不住上下打量着眼前这尊“财神爷”。 可惜“财神爷”并没看他,只接过他手中木盒打开。 躺在里头的,是一条平平无奇、甚至有些破旧的草绳,上头串了块表面凹凸不平的黑石头。 那石头只她拇指指甲大小,从外观来看,实在与路边随手捡的碎石没有区别。 唯独凑近了、睁大双眼仔细观察,方能发觉那凹凸不平的纹路犹若有生命一般,似水中波纹,极缓慢地流转着。 “……” 钱掌柜看了眼柜面上黄澄澄的元宝,又看了眼那寒碜的石头。 两相对比,终于还是忍不住,他小心翼翼开口解释道:“昨日他同我说,这东西是他家传的护身符,别看成色一般,可胜在奇特,世间仅有。说是叫什么、什么,‘戒止石’?” ——“是芥子石。” 忽然插话的男声,令沉沉骤然回神。 循声侧过头去,却见再熟悉不过的“故人”,此刻悄无声息立于一旁。 见她望来,长生亦没有解释,反倒展颜一笑。 随即探出头去,屈指轻叩柜面。 “还请掌柜割爱,”他说,“不知这些金子,可够买下你身后那九件彩塑?若是不够——我这个做长辈的,便再替她添点。” ...... 长辈也好,平辈也罢。 曾经无数次战场交锋的对手,如今,却像寻常老友般,并肩穿行于闹市中。 沉沉屏退了一路跟随的暗卫,暗自攥紧手中草绳,沉默良久。 “昨日的事,”末了,却终是把心中疑惑问出了口,她仰头看向不住打量四周的长生,“那地宫消失不见,是你干的?” “是。”长生道。 顿了顿,又一脸无辜的微扬下巴示意:“但如今,我不是已把它还给你了么?” “还给……我?” “古有言,纳须弥于芥子,于芥子观大千。可别小看了这区区一块——丑石头。” 长生说着,蓦地摊平掌心。 而在他掌中,赫然是枚与她手里一模一样的、黑黢黢的怪石。 “芸芸众生,无论生、老、病、死,无一不在世间规则之下,然此间亦有如我与你母亲一般,本不属此地的过客,”长生道,“我说它是护身符,并没有蒙骗那掌柜。若无芥子石傍身,我们便是行走于世间的异类,不为天道所容。可一旦有了它……” 他抬手指天。 “便仿佛在上头那双眼睛前,蒙了一层纱。 他瞧不见我们,自没法把我们赶回山那头去,也无法用这里的规则来制衡所谓异类的存在——而同样的,芥子石也束缚着我们的能力。你母亲最终选择抛下芥子石,将它埋在上京城中,我想,自有她的用意。” “但,阴差阳错。”长生说。 “你不是正想要他……像个寻常人一样,活下去么?” 他。 沉沉猛地停步,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 长生却没有停下,甚至,仿佛没有注意到她的愕然般,不曾回头,更从始至终,未曾告别。 他离开,一如他来时那般飘然无声,径直走入人群中。 无数人与他擦肩,笑谈依旧,毫无反应,却只有沉沉看得清楚:他乌黑的头发如何变成白发,笔挺的背脊如何变得佝偻,他的步子越来越慢,到最后,竟真如老人般蹒跚了—— 【长生,原来你也会老么?】 【人都是会老的。】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他终于知道了长生的苦,知道了真正的白发苍苍是个什么滋味,可原本该与他一同白发苍苍的人,已然不在了。 这一次,换他不再回头。 而沉沉攥紧手中石块,目送他背影远去。 直攥到掌心被硌得生疼,心跳渐如擂鼓。 【你不是正想要他像个寻常人一样,活下去么?】 她忽而回头,提起裙摆,拔足狂奔——! ...... 跑过嘈杂的闹市,拥挤的人群; 跑过熟悉的宫道,巍峨殿宇,飞阁重楼。 裙裾飞扬,寒风扑面,她听见自己如风箱般鼓噪沉重的呼吸,看见眼前越来越近的朱门。 不明所以的宫人追在她的身后,却被重新用力关上的宫门挡在朝华宫外。 而她一步一步,走进主殿,缓缓撩开珠帘。 掌中的石块早已被汗意濡湿,她几乎是失力瘫坐在榻边,精疲力竭,许久,方才终于望向面前犹若“沉睡”的男人。 墨发铺陈如缎,脸庞寒冰胜雪。 她的手指轻抚过他毫无起伏的身体,不再跳动的胸口,最终,停留在光洁的颈边。 她俯下身去—— * 【阿毗,阿毗。】 女人轻柔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纵然他闭着眼睛,仍能感受到那手指爱怜地拂过他眉心、鬓角,小心描摹着他的脸庞。 类似的场景,曾无数次出现在他少时的噩梦中……实在不算陌生。 魏弃眉头紧皱。 太多不愿回想的记忆翻涌在脑海深处。然而,当他睁开双眼、心中早已做好准备,奇怪的是,眼前所见却并非记忆中黑暗森冷的宫室。 相反,阳光透过窗棂,为面前女子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她那样年轻而美丽,笑容明媚,见他醒来,甚至快活又放肆地,伸手搓了搓他脸蛋,嘴里直笑道:“傻孩子,终于舍得醒了!娘还以为你……” 还以为,什么? 魏弃怔怔盯着她的脸:五官眉眼,每一处,分明都与从前无二。唯独那神情,令他觉得十足陌生。 他想,自己曾见过她这样笑么? 大抵没有的。 她总是凄楚,难堪,哀伤,连笑时也带着无奈叹惋的意味,或小心翼翼的讨好。久而久之,他便不太喜欢她笑。宁可她面无表情,也不想她装出一副并不可信的快乐模样来骗他。 ——所以,终究还是在梦里吧? 他低头看着自己过分细嫩的手掌,被子下的小胳膊小腿,愈发觉得头疼。 顾离却仿佛丝毫没有察觉他的焦躁,反倒拖过他的手,将他带出房间。 金乌落山,夕阳残照,院中花草山石,似都透着某种朦胧而不真切的暖意。 魏弃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看着眼前莫名熟悉的风景,槐花随风而落,满庭飘香。 顾离忽而回头,伸手摘下他发梢不慎沾到的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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