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不过一年,前线步步败退的战事与新帝毫不掩饰的针对,“腹背受敌”的现实,却已将他逼成了眼下满脸胡茬、不修边幅的苍老模样,仿佛短短数月,已摧折了他的半生。 “……” 长生闻言,把玩着手中石子,垂眸不答。 只目光同样落在那熊熊燃烧的火盆上。 “天命啊……” 许久,却终是幽幽叹道,“或许一直以来,真正坐井观天的人不是她,是我。” 【你永远也无法与你口中的天道比肩,你不过是它精心养出的奴才。你从不曾抬眼看过,所以你无法理解我母亲那时的选择,也无法理解今日的我。】 【山的那头,你的同类,何尝不是另一群牛羊!】 长生闭上双眸。 一声长叹悄然溢出唇畔,太多往事,太多故人,分明还历历在目。 但原来,他始终没有学会,如何做一个“不认命”的人。 “此刻退兵,尚可保住雪域八城,为你父亲正名,承袭雪狐王爵位,但倘若你当真成了新帝立威的靶子,”长生道,“即便你冒死一博,博得通天战功,可如今的军中,早已千疮百孔,遍布眼线。未来的你,仍然也只会是第二个燕长庚。” “……” 燕权两手扶额,不发一语,只手臂无声颤抖。 而长生轻声道:“这一局棋,燕权,终究是你我输了。” 说完,他不再去看身后人的表情。 仿佛亦对那沉闷而压抑的、犹若从喉口寸寸挤出的痛苦呜咽置若罔闻,只兀自撩开帐帘,走出营帐。 此刻,此地。 静立苍穹之下,头顶繁星如许,空气中飘来熹微的血腥气。 这不过是赤水战场上,再寻常不过的一夜。可当明日的太阳升起,他想—— 那或许会是无数轮回中前所未有的,崭新历史的开始。
第146章 芥子 【永安十年春, 魏燕两国遣使和谈,约定燕军撤出上京,以雪域茫城为界, 二十年内,互不相犯。 三月,大军班师回朝。路见饿殍、流民遍野;帝都上京, 满目疮痍,繁华不再。时人泣之,“百年琉璃瓦, 今为墟中屑, 涕泪落如雨, 不见华彩归”。】 赵怜秋对于后来上京城中发生的一切, 始终有些不知身处梦里梦外的恍惚感。 这恍惚一直持续到她时隔近一年再次踏入夕曜宫,面对着一桌丰盛佳肴,胃里竟不受控制地翻江倒海。 没吃几口,她终是俯下身去,在魏璟惊愕的目光中吐了一地酸水。 “你、你这是怎么了?” “……” “是这些菜不合口味么,我给你换,我这就叫他们给你……给你,换?” 曾经那个被送来上京、只知哭泣以求垂怜的“小美人儿”, 在长久的缄默与恐惧中,从未掉过一滴眼泪。 只这一刻,她从圆凳上滑落在地, 久久站不起身, 却忽然掩着面, 嚎啕大哭。哭得不能自已。 人生一世,沧海浮萍, 不过如此。 而与她同样“骤然惊醒”的,显然还有第二日的承明殿中,哭得两眼肿如核桃的聂婉儿。 曾经将马车挤得满满当当的东宫女眷,衣香鬓影,群芳争艳,如今还能站在这里的,却仅剩五人。 除了一如既往神情懒倦的曹禾,在场女子,无一不是锦衣华服亦掩不住的凄苦憔悴。 很快,随众人俯身行礼过后,怜秋又悄然抬头,望向那位专程召她们前来的“皇后娘娘”: 眼下魏帝久不露面,太子仍未回朝。 放眼整座上京城,这位携天子手书干政、“死而复生”的谢皇后,便是当之无愧的主事之人。在她的想象中,对方理当是个女中豪杰、巾帼枭雄——然这一眼却令她大吃一惊: “起来吧,不必多礼。” 把怀中那瘦骨嶙峋的狸奴轻放下。 随即缓缓走下御案,将众女一一搀扶起身的绿衣少女,瞧着分明不过十八九岁年纪,比之曹禾与她亦大不了几岁,甚至模样清秀,未施粉黛。没有一国之母的威严贵气,反倒亲和落利。 只那双格外明亮的眼睛,不知怎的,她越看越觉得眼熟。 “还有你,怜秋。” 连声音同说话时的腔调,也格外熟……嗯? 赵怜秋表情一凛。 唯恐自己礼仪不周,下意识躬身再拜,手臂却被人轻轻一托,茫然间,僵硬站直了身体。 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眼见得那谢后忽而回身,自案上抽出一纸信笺递到她跟前,心中更是莫名。她讪讪低头,伸手想去接,却又忽的僵住—— 她盯着谢后的左手。 小指的切口齐整干脆,足见下刀之人的果断。可那一截小小的肉块与其他正常修长的四指一对比,仍是看得她头皮发麻。心道该不会是,在辽西留下的伤口吧? “嫔……妾身、妾身惶恐。” 怜秋接过信函的手指不住发抖。 就在这承明殿里,辽西众女血溅白纱的惨象仍历历在目。 她与这谢皇后非亲非故,此刻交给她的又能是什么信? 辽西已然归降,家人被逼与她这个苟且偷生的“女刺客”恩断义绝的陈情书么? “这是你阿姊托我带给你的家书。” 正出神间,谢皇后却忽而反手攥住她手腕——仿佛试图通过这样的动作予她以某种支撑或力量。 她听见她说:“既我答应了亲手转交,如今,也算是‘不辱使命’。怜秋,你的事,阿璟已同我说过。” “若你不愿留在这伤心地,便随谢麒回辽西去罢——到那时,也好把你的回信亲手交给你阿姊……” 话音未落。 藏不住的、甚至越来越响亮的抽泣声自身后传来。 赵怜秋愕然回过头去,却见魏璟不知何时踏入殿中。 许是一进来便听见了不可置信的消息,他一脚迈过门槛,另一只脚甚至还落在殿外。 那双乌溜溜噙着泪水的眼珠,在她和谢皇后两人身上打转,最后,竟什么“多余话”都没有说,只低头一抹眼泪,丢下一句“人我带来了”,便转身飞也似地跑走。 殿中气氛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搅乱,一时鸦雀无声。 安静了好一会儿,却忽听又一道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响起,似是他去而复返—— 只这一回。 那人踏入殿中。 “哇”的一声、撕心裂肺哭出声来的却不是别人。 “殿下!殿下!” 顶着两只核桃眼的聂婉儿猛地扑进来人怀中。 分明是依偎的姿态,肩膀却控制不住地颤抖,“你回来了……殿下回来了!婉儿就知道,您一定能平安无事……殿下……” 殿中众女许是有感而发,五味杂陈,一时都落泪不止,围在魏咎身旁。只有满脸迟疑的曹禾依旧站在原地。 半晌,方才默默跟了上去。 而自始至终是个旁观者的赵怜秋—— “……” 怜秋对这位太子殿下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初南宁门外的远远一瞥。 她记得他的苍白,清瘦,俊美,也记得他超乎常人的冷静与无情。 纵然后来听说他曾深夜呕血,暴病不起,可那日他面对宋雪嫣血溅宫门时、神情中的苍凉与冷漠,依然令她“刻骨铭心”。 她很难将那样一个人视作与他外表相符的少年。 更无法想象这样的“少年”长大后,会成长为怎样一个铁血残酷的君主。是以此刻见了他,非但不觉得长舒一口气,反而心有余悸地退开两步,毫不犹豫地“退出”了那凄风苦雨的气氛。 谢皇后见状,亦兀自笑了笑,松开她的手。 母子两人,同样的沉默,什么话都没有说。 一时间,殿中只剩下东宫女眷此起彼伏的哭声。无不是心疼魏咎舟车劳顿、模样憔悴,又感慨这数月的艰辛难捱,怀念曾经的东宫生活。话里话外,只盼着日后一切还能照旧,再不要有半点波折。 “殿下……” 唯有聂婉儿,靠在魏咎怀里嗫嚅半晌,却忽的哽咽道:“婉儿、婉儿不想呆在宫里。” “每一夜,每天婉儿都做噩梦,”她说,“我梦见很多人,宋姐姐,顾姐姐……还有陈姐姐,殿下,她们都不在了。你知道么?” “东宫如今空荡荡的……婉儿好害怕,您让婉儿出宫去,好不好?就像、就像宁安姐姐一样?” “只要出宫去,哪里都可以……哪怕,就算不回家——去西京啊,西京也好,殿下之前答应过的。答应过……不是么?” 她不过十岁,从小被金娇玉贵地养大,不知人间疾苦。 如今骤然跌进泥里滚过一回,才恍惚惊觉,看似金堆玉砌的皇宫底下,原来埋着那么多的死人。 宫里的每一处角落,原都藏着死去的冤魂在流泪。 自由,不是她东宫的四方天地,也不是看似偌大繁华的皇城,而是作为一个人,可以选择怎么生、怎么死、怎么活。 可这一点,只要她还在这里,在皇宫中,便永远都是奢求。 “求求你……” 所以,她死死攥住魏咎的衣角。 任由眼泪鼻涕在脸上糊成一片,只呜咽着哀求:“求求你,殿下……” 身后一众东宫女眷面面相觑,悄悄拽她、小声相劝,她亦充耳不闻。仿佛已铁了心要做这离经叛道的异类。 “……” 而魏咎低垂眼帘,伸手抹去她脸上狼藉。 动作细致而耐心。 “好。” 长久的沉默过后,亦只有淡淡一句:“我会命人去信聂尚书,聂家十一娘不幸殒命,丧身燕贼之手。从此以后,世上再没有聂婉儿。” 或许日后,聂家会另寻女子嫁入东宫,东宫之中,会有新的聂承徽笑着、闹着,在春园中扑蝴蝶,缠着人翻花绳。但曾经那个在宋良娣身旁笑语声声的小姑娘,再也没有了。 聂婉儿听明白了他的意思,眼泪一瞬夺眶而出。 默默退离他的怀抱,她回过身去,与众姐妹相拥而泣。 可是。 ……为什么? 怜秋怔怔望向不远处,仿佛隔离在这悲苦气氛之外的曹禾。 曾经的她,分明是这群人里唯一一个想离宫再嫁的女子啊?为何她不趁机求太子、与聂婉儿一同出宫? 倘若日后不幸让太子知道,她曾在这深宫中经历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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