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郭三台不是吹嘘。 他不禁好奇:“身份高贵,又为何会与三台兄相识?” 骆君低头一笑,过了一会儿,重新启声:“因为世间好事不长久……” 自幼生在高门是真 ,可获罪高门也是真。 骆君那年十五岁,宦官因谋反被皇帝发现,一家三百余口悉数被杀,她备受宠爱,自然少不了枭首的下场。 只是谋反的前一天,宦官似乎隐有预感,将她放在了城外的西山观中,说若不接她回来,便自己去寻出路。 骆君看得宦官的思虑,本该吵着要回家,却一反常态没有胡闹,只和宦官说了一句,我等义父回来接我。 意料之中,当晚宦官没有到来。 来得是一名侍卫,是宦官的心腹,那人的衣物上沾满了血与灰,仿佛刚从某场争斗中脱身。 见到她后,说得第一句话便是:主子死了,临死前让我送你远离王城。 骆君只觉心头血冷透,颤声问了句,有多远。 侍卫没有回答,只是带她上马,一路急行。 最终他们还是没能躲过追兵。 对方追着他们走了二十里,直到侍卫被箭簇射成筛子,而她因马匹失控坠入山崖。 醒来时不知过了多久,骆君坐在地上,马尸在离她一百步的水涧边 ,也不知死了多久。 从那时起,骆君开始流浪,有人觊觎她的姿色,于是她用短刀割破了脸 ,有人掳她为奴 ,她便在某天夜里,悄然抹了对方的脖子。 直到一路行了几百里,流落二三年,后来在附近的镇上,她遇见卖柴的郭三台。 山坡下,牧马人握着鞭子走向河滩,高声呼和,岸边的马匹渐渐汇成一堆。 骆君望着坡下,“在别人眼中,郭三台或许很普通,但于我而言,他比万千世人好上百倍,他知我身份,却依然想娶我,郭三台在的地方,是我的栖身之所。” 过往与今昔交交叠,聂元景生出一些难言滋味,他在心中仔细品味,渐渐回过神来。 那是嫉妒。 骆君全然不知,站起身掸去裙摆上的土灰,将祭拜的物件装进筐中。 见她要走,聂元景也站起身,捡起身边的铁锹。 “送完三台,你要去哪儿?” 聂元景闻声回头,骆君并没有望向他,低头只顾收捡酒杯。 那一刻,他的脑子只剩一片空白,仗打得太久,他甚至没有意识到,离开了沙场,自己要怎么活。 他迟迟不应声,骆君心中有了定数,提着篮筐说道:“既然无处可去,你便帮我收粮食吧,待粮食收好,说不定便有了想去的地方。” - 战乱频发,村子里剩下的壮丁本就不多,骆君今年春日靠自己种了一些粮食,如今还在地里,若再不收,只怕熬不过今年冬天。 她带聂元景去看,麦穗已经重得吹向地面,徐风吹过,带起草叶的响声。 聂元景答应了骆君的请求,替她收割 ,二人也约定好,关于郭三台的死,只是他们之间的秘密。 天刚亮,聂元景便拎着练到走进田中,他手中常年握着铁器,却从不是为了丰收。 他置身金黄的良田中,迎着晨光弯下腰,虔诚得像一名信徒。 骆君会比他晚一些到来,来时会带着午饭,都是寻常方便拿取的东西,今天是烙饼,明日是黍米饭。 村庄闭塞,田地中忽然多出一张生面孔,不免引起村里人好奇,农作疲乏时,总有人站在远处,无声打量这位陌生人。 但还是有胆大的,前来与聂元景打招呼。 农富扛着镰刀路过,正巧遇见聂元景在地里收割,难免好奇。 “你是郭家什么人啊?” 等了半天,农夫不见聂元景回话,又上前几步,走到田坎前。 “哎!问你话呢?” 草帽之下抬起一双眼。 聂元景只是安静望了他一眼,并没有兴趣与他闲谈。 可农夫却不识相,放下农具,贴着沟边坐下。 “我听说了,你在郭三台家住了好几天了。” 农夫没听答案,内心更加蠢蠢欲动,希得到想要的答案,他的声音压低些许,再次问道:“你同我说句实话,你不是他亲戚吧?你俩是不是……” 私通二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聂元景握着镰刀的手忽然间停下,他缓缓抬起头,帽檐下的目光发冷,安静望向对方的脸。 那视线令农夫发怵,下意识噤声,感觉再说下去,下一刻就会被那把镰刀一分为二。 幸亏骆君的到来,救下农夫。 骆君沿着田坎走,臂弯挎着一直竹篮 ,见到远处景象,心知事情不妙,于是大喊聂元景。 “元景,吃饭了!” 农夫闻声离去,骆君走到聂元景身前,二人在田坎边坐下,聂元景摘了草帽,掀开竹篮,拿出一张饼,咀嚼起来。 骆君望向金黄的田野,“张伯同你说了什么?” 原来那人姓张。 心思盘桓见,聂元景决定如实相告。 “他怀疑你我私通。” 骆君并不惊讶,撕下一块饼,塞进嘴里,慢慢的嚼。 聂元景问:“郭兄死了,你想过离开么?” “去哪儿呢?” 人选择离开,是因为前方有心的归处,可她却没有。 世间好事不长久,她嫁给郭三台时,以为这便是归处,而这安稳,连三年都不到。 “寻常人之恶 ,比兵器箭簇可怕千万倍。”聂元景收了视线,望向骆君,“我从进村时就觉得,他们对你的态度,不太对劲。” 骆君轻笑 ,开玩笑似的问:“因为他们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娼妓?” 她轻易说出聂元景心底的答案,令聂元景猛然一怔。 哑了半晌,他缓缓开口,“是我唐突了你。” “如果我今年冬天没有口粮,或许真的会卖身求生。” 生死摆到桌上明码标价时 ,尊严和脸面便不重要了,幼年经历过的旧事,让聂元景深谙其中的道理。 他将最后一口饼塞进嘴里,重新拾起镰刀。 “不会让你走到那步的,” 聂元景走向田中。 - 当夜的风刮了许久,如野鬼哭嚎,刮得树影乱摆。 聂元景躺在床帐,在黑暗中空张双目,风声不止,他脑中思绪纷纷扰扰,都是白日里骆君模样,仿佛已经做好准备,坦然接受一切后果。 平静又决绝。 风中忽闻异响 ,引起聂元景警觉 ,他在黑暗中利落起身,屏息凝神,聆听外面的动静。 那是两道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人影拓上窗纸 ,缓缓移动向屋门处。 聂元景与黑暗中拿起未上枪头的白蜡木棍,摸到门前,等对方来到门前,猛地拉开门板。 外头的人下了一条,拔腿就跑,结果被追来的木棍击中了腿,滚翻在地,大叫出声。 聂元景站在院门前,堵住了二人去路。 夜色下,他看清来人,两个男人似乎同村的住民,但他很少与村民有交集,并不认识这二人。 骆君闻声赶来,看见院中两道人影,也是一震,可转念间,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 她走到二人面前,平声询问:“连胜,付满,你们来找我,怎么不敲门?” 连胜反驳:“谁说我们是来找你的,我们是来找他的。” 他说完,下巴一抬 ,虚指聂元景,聂元景冷目相视,完全不信连胜鬼话,连胜倒是吓得打了个哆嗦,再也不敢看他。 聂元景说:“无论找谁,半夜不敲门,按偷盗论处。” 付满猛然扬声:“你个外人凭什么同我在这儿讲道理?我们郭家村一向夜里寻人不敲门!你去找村长告也是不敲门!” 明摆着强词夺理,却被付满说得理直气壮,聂元景对准付满就是一脚,付满痛声大叫。 “住手!” 骆君厉声喝止,聂元景行伍出身,真将付满踢出好歹,届时麻烦就大了。 付满忍痛之际,嘴巴却不肯停,“小寡妇,凭什么外人能睡你,我们睡不得?你将我伺候舒坦,今年冬天就有肉吃,和一个外人通奸,你又能得到什么?” 聂元景登时松开木棍,去捉付满的衣襟,眼底的狠戾让付满的脸色空了一瞬,紧接着付满挨上了聂元景的一记重拳。 连胜早已慌了神,也来不及管付满,爬起来掉头就跑。 “不要打了,不要再打了!” 骆君扑上前,抱住聂元景的手,聂元景却一把将人挣开,力道极大,骆君没有站稳,直接摔进不远处的竹筐。 竹筐撑不住重量,在身下被压碎,骆君的手摁进碎竹间,割破了皮肉,她顾不得去查验伤口,飞快起身,这次却没有去拦他的拳脚,而是伸手捂住聂元景的双眼。 温热湿黏的血,沾染他的眼睫,浓郁的咸腥气在鼻翼间扩散开。 聂元景停手。 于黑暗间,他听见骆君的声音。 “停手吧,他是村长的儿子。” 停顿间,付满猛然推了一把聂元景,摆脱禁锢起身逃跑,脚步虚浮。 骆君正要松手,聂元景却捉住了她的手腕,借着微弱的夜色,摊开她的掌心。 早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对不起。” 聂元景的声音软下来,小心翼翼,带着些愧疚。 “进去再说吧。” 骆君没忘记那只白蜡杆子,弯身捡起来。 - 聂元景点燃油灯。 昏暗光火下,女子的手掌尽是竹屑土灰。 骆君觉得惋惜:“一时半会儿,应该是做不了饭了。” “我来。” 聂元景低头,用浸湿的软布小心处理掌心的泥灰,骆君无声端详对方,凌乱的碎发拢在熔金般的火光中,发丝间裹着糖浆似的光泽。 他似乎感受骆君的视线 ,倏然抬头,撞上她的视线。 骆君却并没有闪躲。 “你杀过许多人。” 聂元景没有否认,“我也让许多人免于被杀。” 骆君会心一笑,让聂元景的心神微晃,只好重新凝神,低头处理伤口。 又听见骆君的声音从头上传来。 “今晚多谢你,你若不在,只怕我没有好下场。” “嗯。” 骆君感到手掌间有蜇刺感,垂目打量 ,聂元景正用一根细针,挑出扎进皮肉的木刺,他的脸贴近掌心,温热的呼吸起伏,洒落在掌间。 油灯渐暗,聂元景才直起腰身,无声舒了一口气,捏着她的手,侧身去拿药瓶。 一场闹剧在后半夜草草收场。 第二日天刚亮,骆君将醒未醒,隐约嗅到一股食物香气,迷蒙间,她想起自己正躺着,哪里来的饭菜香? 她冷不防坐起身,披衣前去伙房张望,却发现伙房中水汽蒸腾,聂元景早已备好了饭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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