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芜:“袖子。” “……”,没办法,他只好将自己的帕子掏出来递给赵兴擦鼻涕眼泪,说不嫌弃是假的,所以他又盯着沈芜,“你洗好了还我。” 沈芜咬牙:“宋掌柜,您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呢。” 两人正闹着,村头一阵敲锣的声音猛然响起,赵兴跟着一哆嗦,不再哭泣,沈芜也跟着心里一紧,不再斗嘴。 渔利口村不大,但夏日炎热,钱管事都会分好几天来收租。按照常理来说,他昨日没有收完地租,今日一定会再来。 而这铜锣声,不知又是在玩什么花样。 沈芜没再管宋楼兰,拉起赵兴一起往村口走,走时回头望了一眼邛崃山,可能是昨天夜里转了风向,浓烟不再往渔利口这里飘,但那里现在就如同点着的柴火堆,柴堆里是怎样的状况,没人知道。 她很担心。 宋楼兰来这里就是为了凑热闹,这次他也绝不会错过,是以跟着二人一起去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不是钱管事玩了什么新花样,而是县衙的衙差来张贴政令。 衙差一脸严肃,掷地有声地宣读了政令,沈芜听完心跟落进了冰窖似的,眉心打了个大大的结,衬得整张脸像一张画坏了的宣纸,被人揉成了一团。 衙差走了,宋楼兰见她脸色不好,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让村民们进山救山火充当徭役抵赋税,他望向邛崃山,那滚滚浓烟中,遮天蔽日的白灰里,隐隐能看见橘黄色的火苗,噼啪作响的燃烧声和轰倒声如爆裂在灶膛里的竹筒,人真的能进灶膛去救火吗? 何况明明朝中是免了今年的赋税的,又哪儿来的赋税要抵? 宋楼兰藏在袖中的手,满是汗水,冰冰凉凉。 赵兴虽小,但对危险也有预感:“能不去吗?” 宋楼兰侧身看他,他只到他腰袢这般高。 没能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因为答案显而易见。 ----
第7章 别有用心 == 渔利口的上空正团聚着一朵浓密厚重的阴云,人人心事重重,并未有人在意祠堂边不起眼的角落停着一辆马车。 车帘被撩开一道缝,少女一双好看的丹凤眼正注视着他们,尤其是站在人群后方,那个个子不高,皮肤粗糙黑红的村姑,直待她转过一张愁苦的脸,车帘才悠悠放下。 “怎么样二小姐,很像吧?”这少女旁边还坐着一位妇人,竟是昨日在悦来茶馆门口,拐着空菜篮的那位,“我听她说过话,连声音都很像的。” 见二小姐没有马上应答她,她又补道:“她还认得字,我亲眼瞧见的。” 心里忖度着二小姐的心思,若是要让这村姑来冒充大小姐,只要稍稍调教,一般人一定不能马上认出来。 这妇人曾是陈府外院管女眷出门车马的仆妇,受了二小姐陈小粥的恩,脱了奴籍,从此跟随二小姐,现下在陈记米行厨房做管事妈妈,自认为是二小姐的心腹之人,所以多少有些体面。 今岁一打春,小粥小姐就让她在外头暗中寻找与大小姐相像又年龄相仿的姑娘,她找到几个,但那几个不是眼睛像鼻子不像,就是个头身形不像,唯有这一个,除了肤色有云泥之别以外,脸蛋身段儿至少有五六分像了,要是将肤色养回来,再敷上一层彩云阁的蜜粉定能像足十分。 “你去跟他们说陈记米行要招会写字的伙计,每月上工二十六日,三吊钱。”她言语柔婉亲和,好似只是寻常聊天,“王妈妈,您孙子秋天就该进麓山书院了吧,让他好生备考,未来若是挣个好前程,我们脸上也有光。” 王妈妈一听这话,就知小粥小姐是满意的,知她前几日求的事也有了眉目,说话办事更加小心谨慎:“小姐只管放心。” 人总是最怕什么,就来什么,麻绳总赶在细处断。 天上的阴云还未散去,钱管事不知是不是与官差一道的,他们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到了。 如同往日一样,他左手举着烟管,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右手翻着账簿,在昨日的记号前略一停顿,似在回溯。 整个过程不疾不徐,村民竟就麻木地围拢在他面前等着,没人敢多一句是非。 沈芜明白,他们的反抗意识早被钱管事的暴力手段消磨光了,就连本能的反抗都变成了畏缩和怯弱,除了顺从,还是顺从,只有顺从。 这是被现实和拳头规训的结果。 她并没有急着出头,她在等一个合适的契机。 然而宋楼兰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显然没有更多的考量,他站了出来款款施礼:“敢问,官府的政令是让村民去救山火以徭役抵赋税,按照大周律法,视当年与当时情况,徭役亦能抵地租,你为何又来收租?” 钱管事晦涩的眼眸忽而转亮,烟在他嘴里似是转了好多道弯,才缓缓散出,将周遭山火带来的烟尘味儿又加重了几分,酸臭难闻。 “今年与去年有何不同?今日与昨日又有何不同?”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含蓄,似是问了两个哲学问题的顽固老人,沈芜知晓他这是想诡辩。 宋楼兰咬字加重,不忿道:“当然不同,灾情加重,山火骤燃,哪里一样?”甚至想骂他睁着眼睛说瞎话。 “灾情,加重了吗?”钱管事像在反问一个人尽皆知唯有宋楼兰不知的公理,而他并不是在反问宋楼兰,他的脸偏向周遭,眼神扫视一圈,他在反问村民,“救山火是官府的事,我只是个普通收租的管事,与我搭嘎吗?” 村民们当然不敢回答他,甚至连头都不敢抬,他们浑身发颤,脸露悲苦,似是在惧怕。 宋楼兰瞧着这群被欺压的劳苦大众,满身的血液如同煮沸的开水,愤愤不平起来,他一忍再忍实在没忍住,还想分辨,却被赵兴拉住了腰袢。 宋楼兰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 赵兴黑脸胀红,眼泪夺眶而出,微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说道:“别再说了,求你了。” 宋楼兰猛然惊觉,原来他们不是在怕钱管事和他的五个伙计,而是在怕他,怕他说的太多,给他们惹出更多的祸事! 他憋了良久,钱管事及时掐了话头:“你不是渔利口人吧?本村的事与你一个外人不相干,您请吧。” 话一落,他身后的五个伙计便站了出来,一挥手如千钧之锤就要砸下,却控在半空,做出一个煞有介事威胁意味十足的“请”,纷争一触即发。 宋楼兰气笑了,像只迷了路的蚂蚁来回原地打转。 他居然试图和强盗讲道理,实在天真。 更天真的是,他居然还想帮这群愚民争道理! 沈芜冷眼旁观许久,还是决定开口:“不知道何府是否要交赋税?” 她站在人群后方,声音不大,却清晰明朗如玉石掷地,人们纷纷回头看她,给她让出一条路来。 沈芜脸上并无惧色,站得松快挺拔似一根湘竹,她本也无打算隐于人后。 钱管事被她问得一愣,将含在嘴里的半口烟缓缓吞进了肚里,敲了敲烟杆,才睁眼瞧她,蓦然问道:“你是住在村尾的傻姑吧?我记得你去年冬天的地租还欠着,怎么现在欠债的这般豪横了吗?” 他咬重了吐词,不似往常那般不疾不徐不浓不淡,看来不耐烦了。 这老头精得狠,想攻破她心理防线,故意在众人面前揭她的短,让她羞愧退缩,闭口不言,免得继续丢丑,但她不给他转移话题的机会。 沈芜还是一脸镇定,在旁人看来却是因木讷而不知畏惧:“何府若是不交赋税,是否要服徭役?明日也要去邛崃山救火吗?” 众所周知,大地主何东来与荆州府尹有些关系,服徭役这种事,哪儿轮得到他们家,钱管事果然不答,沉下脸来,只冲着众人追问一条:“你们今日是都不准备交租吗?” 在场的村民呼吸顿时重了几分,没人敢吭声,已陆续有人上前,将自己的钱串子掏出来,准备交租了。 渔利口人都知道,那五位伙计的鞭子和拳头不好惹,惹上了就算能赢也是惨赢。他们还知道,钱管事赶在这时候来收地租,不过是怕他们明日死在邛崃山上,人死债消,他不好和大地主何东来交代。 沈芜哀叹,无论她如何将道理说明白,把事实摆在眼前,她都劝阻不了他们。 所谓民智未开,便是这个意思。 她望了一眼宋楼兰,那眼神里都是无奈,宋楼兰也由怒其不争变为纳罕,竟真有人被欺负成这样都不敢吭一声,难怪荆州三年大旱都没有闹出民变。 不等宋楼兰再有何反应,沈芜上前准备交钱,却被一个伙计粗壮的胳膊拦了下来,沙包大的拳头眼看就要落在她腰腹间,沈芜眼疾手快地侧身闪躲,但还是没有那人拳头快。所幸宋楼兰出手,一掌劈开了他的手腕,让她逃过一劫。 但一旦出手,就意味着更严酷的争斗。 他们就是用这种手段来规训村民,谁敢挑头,谁就挨打,就算打死了,也是活该,不会有人帮她主持任何公道。 “住手!”王妈妈不知何时已然冲入场中,呵斥道,“陈府来此地招工,闲杂人等还不避让。” 那伙计果然住了手,回看钱管事请示示下。 钱管事搭眼瞧了王妈妈,心下计较她顶多是个管灶房的仆妇,并不理她。 那伙计领会要义,一掌将王妈妈推搡至一旁,王妈妈破口大骂:“瞎了你的狗眼,姑奶奶也是你挨得的?若是坏了我们陈府的大事,让你家何老爷吃不完兜着走!”一手将招工文书展开,一手甩出一个陈记的对牌,“你们仔细瞧好了,这可是小粥小姐的印戳!” 果然被她威吓住,钱管事盯着那印戳瞧了半天,确认是真的,这才将手上的账簿放下,拱手歉然施礼,舔着脸说道:“在镇上贴张告示多好,怎么还劳烦您老亲自来跑?” 变故发生得很快,宋楼兰收了手,将沈芜挡在身后,接着等这妇人的下文。 王妈妈揉着被那伙计撞到的手臂,冷哼:“陈府的事也是你能打听的吗?”转而同村民们说道,“陈记米行要招一个会写字的女伙计,做我家掌柜的近身管事,能者居之,你们有要报名的都到我这儿来。” 等了半天,根本没有村民上前。 而这半天也足够宋楼兰冷静下来,见沈芜无动于衷,想去扯她的袖子,但想着她用袖子擦汗擦眼泪,又住了手。 “你不是缺钱吗?怎么不去?” 沈芜虽然不常与人发生冲突,更遑论打架,但是到底是见过外交场合吵群架,国会议员扇巴掌等诸多大场面的,早已稳住了心神,诚实应道:“去了就没办法给大家上课了。” 王妈妈见冷了场,又将事先与陈小粥商量好的待遇渲染一通,但沈芜还是不为所动。她嫌这赚钱速度太慢了,一个月三吊钱也就是三两,并不能解决渔利口的危机。她想这两日抽空再去鲁镇考察一番,瞧一瞧有何种生意可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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