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醒来的阿墨对他的防备心很重,也不相信关秋生已经不在了。被指摘无心无情的人傀,在看见守在墓室门口的白骨后无声哭泣,甚至昏了过去。 那是他来到人世间一千多年来第一次哭泣,仿佛失去关秋生的痛,远远大于被人扒皮抽筋。 当他再次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木屋里,窗外大雪纷飞,红梅迎寒盛开,一对还未换下大红喜服的新婚夫妇守在榻边,冲着他笑。 “你醒了呀?” “这是何处?” “这里是落梅山庄,你的新居所。” 说话的新妇眼角洇着异样的红,像是为了新婚燕尔刻意画的红梅妆。这苍茫雪海间的一抹红,是阿墨对不舟山外的人世间的初印象。 失去至亲的痛苦,与初入陌生环境的不安,令稚子的防备心变得更加浓重。 “我要回去。” 新妇笑了笑,“现在不行,等雪停了好不好?” 望着那抹笑容,稚子鬼使神差地嗯了一声。 这场雪下了三天三夜。 几天接触下来,阿墨发现他们并不在乎他是非人之物,反而将他视如己出,全心全意地待他好。 新妇换下了婚服,素日里偏爱白衣,眼角却依旧洇着那抹红。 稚子知道,她和自己一样都不是人类。可她却时常带着笑,仿佛从未遭遇过霸凌和欺辱。 雪停后,新妇陪同她不善言辞的郎君在庭院里练刀,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雪地里飞旋,清脆的笑声飘到廊下,站在廊柱旁的稚子突然就不想走了。 这丝连他自己都未抓住的情绪被沉默寡言的男人察觉到了,他拿出刻了几天才刻好的小木刀,递到稚子面前,小心翼翼地问:“要和我学刀吗?” 年仅八岁的孩童明明已经学会了数套顶流刀法,却还是应了一声,“好。” 男人抿唇笑了笑,“我姓沈。” “……我没有姓。” “你也姓沈。” 平淡的,不容转圜的语气,稚子却不厌恶,只点了点头。 朝夕相处数月,沈氏夫妇正式收养他,给他起了新的名字——沈宥。 不知道为什么,与他们相处的很多细节,都能让稚子毫无预兆地想起关秋生。 有一夜,稚子起夜,见到不善针线的沈母坐在烛灯下绣一双小巧的长靴。 他默不作声地蜷起了指尖。 翌日,那双磨掉底儿的鞋履被换成了手工不怎么样的长靴。 他还没来得及道谢,沈父便拎着几双新买的鞋履回来了,“鞋要合脚,你试试哪双穿着舒服?” 新鞋都比长靴合脚,但他还是喜欢长靴,“谢谢。” 沈父眉目舒展开,声音却一如既往地平静,冷淡。 “父子之间不必道谢。” 重要的人,是不必道谢的。 他记住了。 从这一天起,他开始与沈母一起坐在廊下等待沈父归家,也会特意早起与沈父一起练武,甚至不再抗拒沈母闲来无趣时将他打扮成女郎。 他也跟着学会了许多。 他会像沈父一样给沈母夹菜,也会像沈母一样等沈父一回来就拿着书本去沈父的书房看书,默默地陪在一旁。 有时候沈母也会坐不住,在书房里待一会儿就跑出去了。她喜欢光脚满院跑,每每此时,沈父都会放下手头的案卷,捡起被沈母丢在角落里的鞋走到她身边,柔声问:“走回去,还是背你回去?” 沈母总是不答反问:“夫君觉得呢?” 沈父便会叹一口气,无奈又纵容地将人抱回屋内。 稚子注意到这一点,才明白为什么连庭院里都是木质地板的回廊小路。 于是,他也开始拎着沈母的鞋,跟在沈母身后,一遍遍地提醒:“母亲,地凉。” 他依旧话少,但被沈母感染学会了笑。 年纪稍长后,沈父会偶尔带他一起去侦查线索,还会问他如何看,听完他毫无凭据的分析会抿唇一笑,“为何会这么想?” 青年一点点引导他向正确的方向分析,还会毫不吝啬地夸赞一句:“分析得很好。” 日子清淡的过去,一年又一年,久到他已出落成人,几乎很少再梦到不舟山了。 这天,沈父一夜未归。 他与沈母在厅堂等了一夜,没想到没等来沈父,反而等来一群官兵冲上门抄家,还欲抓走沈母。 那些人看沈母的眼神,令十六岁的阿墨感到恶心。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弱小无能的幼子了。 少年拔刀出鞘,转瞬间将官兵打倒在地。见状,领头的吹了声哨,示意院外的官兵一起上。 他将沈母护在身后,握着刀刃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习武多年,终于学以致用。 没想到,在官兵涌入院门的那一刻,沈母揽着少年的腰飞了出去,将他带到了山上的一处洞穴。 “阿墨,你就待在这里哪儿也不要去。” “母亲是要去找父亲吗?” 梅花妖没说话,只低头吻了一下他的额头,随后便在洞口设下了结界。 少年出不去,只能在山洞里苦等。 直至几天后,困在洞口的结界忽然消失了。 他心里莫名有些慌,立刻跑下了山。 城里的百姓都在议论一向刚正不阿的“沈青天”被妖怪迷惑心智,错判冤案,死有余辜。 他不信,与之辩解,却敌不过人云亦云。 “梅夫人呢?”他抓着议论的人追问,“你们口中的那个妖怪呢!” “当然是死了!”被抓住的百姓愣了愣才回复。 “这不可能……”少年无法相信,“你们忘记是谁在旱灾时开仓放粮了吗?你们忘记是谁在疫病时运来了短缺的药草吗?受恩受惠的时候你们怎么不去想她是人是妖?!” “去去去!”那人不耐烦地推开他,“哪来的疯子!” 少年发了疯似的往衙署冲,却在路上撞见一名白衣道人。 “我寻你好几天了。”灵鹤真人抓住他的手腕,“沈兄嘱托我将你带给他的胞妹,你可愿意随我走?” 他执拗道:“我不走。” 乾道叹了口气,随即压低了声音:“这件案子牵连甚广,且铁证如山,若想翻案,只能回京面圣。” 少年抿了抿唇,“真人,我想为母亲送葬。” 梅花妖魂飞魄散,尸骨无存,连原身梅树都被雷劈毁了。 他只能立一个衣冠冢。 回东都之后,灵鹤真人叮嘱:“此案的幕后主使大有来头,沈兄不想连累你,已经为你想好了字,从今以后你叫沈既白,并非他的义子,而是来京投奔沈夫人的旁支。” 少年闻言只嗯了一声。 他跟随乾道来到了尊贤坊的桂花小院,见到了孀居的沈夫人,与仅有三岁的檀奴。 灵鹤真人动作迅速,很快便为沈父翻了案。 沈既白入职大理寺,人如其名的非黑即白,办案效率高,被提拔为大理寺少卿。 大理寺案件多,他平时都早出晚归,休沐时会到沈夫人的馄饨铺帮忙,下值也会照顾檀奴。 但接连两次都是在他感觉最幸福的时候乍然失去至亲,沈既白心生恐惧,不敢再与任何人交往过密。就连真心待他的沈夫人与檀奴,也只能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犹如雾里看花,并不亲近。 他对外人的态度愈发冷淡,对唯二的亲属关系疏离,像是将自己包裹在一个坚硬的外壳之中,天真地以为只要不靠近就不会再失去。 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他遇到了一个特别想靠近的人,一个他再三克制过后,还是想要拥有的人。 沈既白更害怕了。 他想他再也无法承受失去的痛,他的恐惧与日俱增,越是亲近越是忧惧,越是害怕攥得越紧。 占有欲空前高涨,浓到无处安放。 多年的不安与忐忑,令他愈发偏执。 “沈既白……” 周歆泪流满面。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少年停在身侧,看见她时慌了一瞬,抬手擦去她的泪水,急急地道:“阿周?” 周歆用力吸了吸鼻子,“我没事,我找到你的影子了。” 她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抓住少年的手腕,按向墙壁的影子。 在沈既白的掌心触碰到石壁的一刹那,一阵清风迎面拂过,弥留在墙上的人影以极快的速度缩小,犹如被吸入掌中。 顷刻之间,少年脚边现出一道青影。 盘桓在凤眸中的清澈逐渐消退,恢复贯有的清冷,犹如盛满了细碎的月光,温柔又破碎。 沈既白收回手,双手捧着少女的脸颊,用指腹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 “……阿周。” 周歆攸地扑进他的怀中,双臂紧紧地拥抱着他,脸颊深埋在他的胸膛,肩膀几不可察地耸了耸。 少年没再说话。 他一手揽住她的腰,另一手覆在她的后脑勺,无声地回抱着她,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发。 一下又一下。
第83章 不知现在究竟是什么时辰,室内室外皆是一片寂静,只偶尔能听见几声怪异的虫鸣。 朦胧的光影下,沈既白低垂着头,面庞半陷在阴影里,侧脸凌厉分明,墨鸦般的眼睫垂下来,鼻挺唇薄,深俊英隽。 周歆不知自己究竟哭了多久,等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的时候,沈既白的前襟已经湿透了。 “啧。”傲因调侃道,“怪不得窃影溜得这么快……” 周歆:“……” 她低下头,略显窘迫地擦了擦眼泪,与沈既白拉开了些微的距离。 傲因端着一盘洗干净的青果走进来,将瓷盘放在餐桌上,坐在方才的位置,“傻站着干什么?你们不饿?” 事到如今,若说感觉不到他的善意,那就是纯粹没有心。虽然周歆并不知道这份善意是从何而来的。 拉着沈既白坐回餐桌旁,傲因将那盘青果推了过来,然后就自顾自地啃自己手里的青果。 周歆的视线落在他左手无名指上。 之前没有注意,他手上居然戴着一个银戒,款式风格并不古典,和现代的情侣对戒很像。 魏晋南北朝时期,确实有些部族成婚时会佩戴同心环,也就是玉戒,但他们并不讲究戴哪根手指,这一习俗也没能传承下来。 直觉告诉她,这个戒指与布置这间石室的人有关系。 傲因与其成婚了。 初代看守锁妖塔的衙修里只有一名坤道,且一及笄就嫁人了,婚姻幸福,后代依旧在大理寺当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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