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答反问:“你怎会来?” “我不能来么?”他坐到沈既白旁边,将一壶酒递给他,“怎么说你我也是同病相连之人。” 沈既白接过酒坛放在一旁,没喝,“并不是。” 傲因斜他一眼,“你守着那个躯壳,难道不是在等周娘子?” 他垂眼看着系于指尖的红线缘结,沉默不语。 傲因拧开坛塞,将酒坛递给了沈既白,见他摇了摇头,才收回来自顾自地喝了一口。 “你们成亲了么。” “并未。” “那你挺不是东西的。” 闻言,沈既白侧目睨了他一眼:“你误会了。” 傲因又惊了一下:“你们不会还……没有过吧?” 沈既白不想和他讨论这种事。 傲因啧了一声,“那你更不是个东西了。” 沈既白:“……” 沈既白:“喝完了么?” 傲因又啧了一声:“想赶我?” 沈既白:“……” 茅屋内的两个痴心者都没再说话,寂静的夜里,只能听见傲因喝酒的吞咽声。 半晌,他喝光了一坛酒,忽然开口:“你躲在王八洞里十几年不肯出来,原来是在练幻颜术。是怕你这幅样子吓到她吗?” 沈既白抿唇道:“……那是古墓。” “没区别。” 沈既白:“……” 傲因向后一仰躺了下去,“你慢慢练,再练个七八百年总会练出肉身的,反正她一时半会也回不来。” 好家伙。 这人一来,句句话都往沈既白心窝子上戳。 他深吸一口气,怎么平心静气都静不下来,干脆拎起一旁的酒坛,拧开坛塞也喝了一口。 “彼此彼此。” 傲因斜了他一眼,“周娘子怎么会喜欢你的?无趣。” 他起身,慢悠悠地走了出去,穿过水帘洞晃进了墓室。 沈既白拎着酒坛跟在他后面,见他趴在棺口垂眸看着棺内的尸体,“你是不是回去了?回去了能不能帮我找找她,让她快点来见我……” “你醉了。” “我没醉。” 傲因抢过他手中的酒坛一饮而尽,“不来也无所谓,反正老子已经等了几百年,再等下去也无妨……” 他倚着玉棺坐在地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沈既白将人背回茅屋放在木榻上,随即回了墓室,在玉棺旁站了许久。 他想他是喝醉了,不然怎么看见玉棺中的人朝他笑了笑呢? 情深化白骨,相思可杀人。 沈既白用力眨了眨眼。 他并不擅长等待,但他别无他法。 他只能等。 盛夏的余温尚存,辗转不见梦中人,终是枯木不逢春,柳暗难花明。4 自那天以后,傲因时不时就会提着酒壶来叨扰一番。一来二去两人熟了,也会彼此聊一些有的没的。 当然,大多数是傲因在说,沈既白默不作声地听,等人不说话时才嗯上一声算是回应。 前几次傲因只是斜他一眼,今日却是一边劈柴一边斜他一边凉飕飕地道:“你真是两副面孔。” 沈既白:“?” 他歪头看着他。 春去秋来,梅树和李树都长成了,今年还结了果,他正在摘果子,准备用它们做些梅子酥。 “不识抬举。”傲因不甚乐意地将手里的斧头一扔就化作一阵风飞走了。 沈既白无奈地摇了摇头。 没一会儿,傲因又折回来了,将他新摘的一筐青李全拿走了。 沈既白:“你倒是留点……” 傲因已经没影了,声音却在天际中回响:“留什么留?这筐是你的赔礼。” 沈既白:“……那你把果子留下。” 天边传来一声轻笑:“别得寸进尺。” 沈既白:“……” 摘完果子,沈既白拎着锤子忙前忙后,在茅草屋旁边盖出来一座木屋。后来又将茅草屋拆了,重新盖了座道观,日日在观里入静修炼。 日复一日,他渐渐习惯了等待,也习惯旦夕安寝,朝暮安居时念一念她的名字为她祈福。 这天,一名老者闯入六脉神山,见到御剑立在空中修剪树枝的沈既白时笑了一下,“沈少卿?” 闻言,沈既白动作一顿,缓慢地转过头,认真端详了一番老者的面容。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如此称呼他了,久到他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一个身份。 他凝了凝眉,试探道:“长生?” 苍衣老者笑了笑:“是我呀!” “你怎会来?” “哎!”长生叹了口气,“安禄山叛乱,洛阳也失守了,太清观被那些人一把火烧了。大家逃的逃,散的散,我将书库里的文籍带了出来,就来投奔你了。” “桃花妖呢?” “被掠去海市了。你不知道,那些人丧心病狂,连锁妖塔都敢开,如今群妖纷纷逃回妖域作乱,估计妖主得忙上好一阵。” 沈既白微微颔首,估摸着傲因最近没功夫来了,便将他时不时会宿上一夜的那间屋子分给了长生。 二人一同砍了些树回来,做了几具书架,将文籍禁书通通摆了上去。 有长生指点,沈既白的修为提升得很快。 这日,沈既白摘了梅果做了盘梅子酥,长生一吃便流了两行清泪。 “沈少卿,你是在等师姐吗?” “嗯。” “师姐还会回来吗?” 他低头看着无名指上的红线,肯定道:“会。” 长生望着木屋前的梅林,沉默半晌,道:“那我与你一起等。” 提到有共同记忆的人,垂垂老矣的老者仿佛又变回了十岁的小道童。 他喃喃道:“长生也很想念她。” 闻言,沈既白蜷起指尖,没有说话。 在长生的帮助下,二人将道观的规模扩大,又盖了座与水云间几乎一模一样的小院,取名梅苑。沈既白特意种了些葡萄,没事就搬把椅子坐在葡萄架下看长生修炼。 葡萄熟了的时候,沈既白并没有摘的意思,长生倒是经常摘着吃,“不吃葡萄还种葡萄干什么?不过我记得师姐也不喜欢吃,但她爱吃葡萄藤!动不动就揪葡萄藤吃,还骗长生葡萄藤更甜!” 闻言,沈既白的眉宇柔和几许,“嗯,她吃葡萄须,也吃葡萄叶,就不吃葡萄。” “她有点奇怪。”长生喃喃道,“所以没多久我就发现她不是朝师姐。” “是奇怪,也可爱。” 那些葡萄最终被长生摘了去,自告奋勇地酿了些酒,埋在了梅树下。 后来,长生发现外面一下雨,沈既白便站在屋檐下,望着烟雨蒙蒙的梅林怔怔出神。 “你喜欢雨吗?”他凑过去问。 “以前不喜欢。” 这个回答有点奇怪,“为什么以前不喜欢现在又喜欢了?” “……爱屋及乌罢。” 他打开油纸伞,一个人去了梅林。 滴滴答答的小雨砸落在伞面上,节奏时急时缓,一如那人哼唱的歌谣。 每每此时,他总会觉得那个人就在身旁,等待的日子便显得没那么漫长。 有一日,长生突然挖出来一坛葡萄酒,敲响清室的房门,邀请沈既白一同月下品酌。 “我大限将至。”他道,“如果可以,也将我埋入墓室吧。” 沈既白沉默片刻,应了一声:“好。” “我等不到她了。”长生喟叹,“你若见到她,替我问声好。” “……好。” 翌日,长生果然咽了气。 沈既白安顿好他的后事,坐在葡萄架下的马凳上出神了一整夜。 天色熹微之时,一袭白衣现身,看见他时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又傻了?” “傲因。”沈既白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疲倦,“这世间最后一个记得她的人……也不在了。” 闻言,傲因沉默了。 他将酒坛搁在藤桌上,撩袍坐在沈既白对面,“其实你比我幸运。” 沈既白敛眸,没说话。 “你知道过去多少年了吗?” “四百六十七年。” 傲因笑了一声,“头几百年,我也是数着日子过来的,后来便不记了。” 沈既白没再说什么,只沉默地喝着酒。 几百年的时光,他不再是三杯倒,傲因也没再耍过酒疯。 两个人将存储的酒全部喝光,一前一后倒在了藤桌上。 等沈既白再醒过来时,傲因已经不在了。 他收拾好一地狼藉,下山去采买。 这一下山,才发现人间已经改朝换代,尽欢楼也没落了,如今炒菜盛行,连路边的小摊都会炒点家常菜揽客。 沈既白路过一间食肆,听见跑堂的在吆喝,“茭白,新鲜的茭白,炒鸡蛋炖猪肉都香得狠嘞!” 他脚步一顿,道:“一碗茭白鸡蛋盖浇饭。” “盖浇饭?”跑堂的问,“什么是盖浇饭?” 沈既白改口:“一盘茭白鸡蛋,一碗米饭。” “好嘞!您里面请!” 他寻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来,不出片刻,跑堂的便将饭菜上好,还拎了壶茶水过来。 沈既白垂眼看着白嫩黄蕊的茭白鸡蛋,眼眶骤然一酸,用力眨了眨眼睛。 他抬筷尝了一口,还未来得及咀嚼,便落下一滴泪。然后,便保持着这个姿势久久没再动。 小店里的人来来往往,注意到他的人不多,可凡是注意到的都露出了讶异的目光,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会对着一盘茭白鸡蛋潸然泪下。 月盈秋满,风动空山。 她的离去,是蔓延千年的潮湿。 他被困在这阴麓潮湿里,在每一个水波不惊的日子里,看到一切与她有关的事物时都如置身于狂风暴雨海啸山崩之中,不能自己。 山前山后各有哀愁,人来人往烦闷杂忧,有风无风都不自由。 自那以后,他未再下山,也没再计算过时间。 有一天,傲因来时破天荒的没带酒。 “我等到她了。”他的语气并不欢快,“但她不记得我了。” 沈既白沉吟几许,道:“回来了就好。” “人不会反复踏入同一条河。” “嗯。” “但我会让她再爱上我。” “你会的。” 自那以后,傲因没再出现过。 六脉神山彻底与世隔绝,再也没有人闯进来拉着他闲聊。 日复一日的修炼中,沈既白修出了肉身,结出了金丹,甚至有一夜看见了自九霄而至的紫色天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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