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他也没什么可装的了。 许屏见他这倨傲无礼,愈发笃定此人是要反,霎时心跳如鼓,面上镇定如初,不卑不亢道:“君后宣召谢尚书,还请谢尚书随下官去一趟。” “后宫之人要私见朝臣,不合规矩吧?许宫令。” 谢安韫尚未开口,他身后的陆方已嗤笑着上前,冷言相对。 陆方不过一介侍从,在朝廷并无官位,如今竟也敢对许屏如此,许屏面色变了变,强忍心头怒火,镇定道:“殿下是君,更代表着陛下,谢大人终究是臣,殿下今日诏令在此,您可别失了这君臣之礼,落得个傲慢无礼、藐视君威的名声。” ——自古谋反者皆要打个用来糊弄世人的好听的旗号,譬如“清君侧”之类,谢安韫若想以护驾的名义谋反,此时便还要暂时扮演一下“忠臣”,不能与君后的人直接起冲突。 许屏又沉声道:“谢尚书今日不狩猎,兵部事务自有留京官员代理,现在在此地难道是有什么事吗?若无要事,又为何不见君后,难道是怕了?” 怕了? 谢安韫眉尾重重一搐,骤然回身冷笑。 “你说什么?我怕他?” 他会怕赵玉珩? 真是可笑。 谢安韫多疑善变,绝不受什么激将法,可那人偏偏是赵玉珩。 当年年少时,谢安韫离经叛道,最是厌恶世族行经,偏生那些人整日只骂他阴狠歹毒,反将赵玉珩捧成品性高洁的君子,那时他便觉得此人虚伪。 现在,就连小皇帝也一心偏向他,可明明若不是他提前退出,赵玉珩怎么会得到她? 谢安韫最听不得“他怕赵玉珩”这样的话。 去又何妨。 该铺的棋早已铺好,谅他赵玉珩本事通天,也耍不出什么花样。 谢安韫说:“陆方,让开。”说完一拂袖,快步走向莱漳宫的方向。 赵玉珩等候他已久。 他太了解谢安韫的秉性,这个人争强斗胜,因为女帝发疯过无数次,定是会被激来。 谢安韫身后带了几个甲士,这在秋猎这种场合,是默认允许的,然而他冲进莱漳宫之时,黑袍捎带起一阵冰冷的风,好似聚成的一柄要杀人的剑,寒意直逼人眉心。 赵玉珩静静坐着,一手托盏,轻呷茶水,长睫微敛,侧颜冷淡。 他坐在那儿,好似一副写意的水墨画。 谢安韫看着他,目光愈寒,“君后要见臣?” “都退下。” 赵玉珩说。 殿中之人面面相觑,都犹豫着不敢动——她们受了陛下的命令,要好好照看君后,不得让君后离开视线丝毫。 赵玉珩一搁茶盏,瓷器发出不轻不重的清鸣,嗓音骤沉,“我让你们下去。” 他声音不大,却声威意冷,令人莫敢不从。 宫人纷纷俯首,陆续退下。 殿中只剩下两人。 赵玉珩平静地抬眼,看着谢安韫,平静道:“谢尚书果然还是来了。” “你笃定我会来?”他冷道。 “自然。”赵玉珩淡淡一笑:“你最嫉妒、最视为眼中钉之人,不就是我么?我要你来,你未必会来,可你却无法容忍别人说你输我一筹。” 谢安韫嗤笑。 他看着这端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容颜冷清,气质如松似鹤,可他的腹部已经隆起,身躯消瘦、脸色苍白,这副孱弱、狼狈、可怜的样子,就是谢安韫当年最排斥的样子。 他排斥成为这种弱不禁风、只能像女人一样挺着大肚子、依附别人而活的人,于是将赵玉珩坑害成这样。 可他的姿态为什么还这么平和坦然? 为何丝毫不见窘迫? 现在他还说,他嫉妒? “我嫉妒你?嫉妒你什么?”谢安韫觉得好笑,扯了扯唇角,凤眸俱是讽刺的笑意。 赵玉珩平淡道:“年少时,你嫉妒我锋芒毕露,走到何处皆受人追捧,而你离经叛道、行事乖张无所顾忌,被文人孺者所痛批不齿。如今,你又嫉妒我与陛下在一起,嫉妒我和陛下有了的孩子,嫉妒陛下在乎我。” 谢安韫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 他双手狠狠一攥,下颌绷紧,死死盯着他,像是要活剥了他的皮。
第119章 死则同穴1 赵玉珩知道,谢安韫已经有些被激怒了。 但他在忍。 因为此刻对他而言,绝非是动手的好时机,嚆矢未发,天子那边尚未被得手,他此刻敢伤赵玉珩,莱漳宫这边传出动静,他就必须提前动手了。 提前动手,他就不再是打着护驾的旗号,而是直接坐实了谋反的名声。 他没那么傻。 但赵玉珩的话,于他而言,的确是字字诛心。 谢安韫这一生走在走一条没有人能理解的路,若论是何时错的,他自己也不甚明了。 或许……是从他幼年时被人说是野孩子开始。 赵玉珩虽体弱多病,但他是家中幺子,自小受父母疼爱,母亲是名门闺秀,父亲为将门虎子,兄长们皆照顾他,就算他与周围那群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儿郎们不一样,他也依然过得平安顺遂,甚至可以平静地追寻自己志向抱负。 谢安韫的确嫉妒他。 他也曾想过,若他不是母亲早死、父亲早年抛弃他,若他也和赵玉珩一样得到过哪怕一丝别人的善意关心,他或许都还没这么无可救药。 而事实上呢。 他得来的只有冷眼排挤。 好不容易等来了父亲,父亲看着他的眼神里却只有冷漠,只会一次次为了家族逼迫他,他曾幼稚地做些荒唐事来吸引父亲的注意力,后来才发现在他眼里,自己不过是可有可无的棋子。 从一开始的咬牙强忍,渐渐的变为毫无畏惧,他坦然地背负骂名,坦然地行走于朝堂,冷眼看着他们在背后痛骂他、当面却畏畏缩缩,欣赏他们想杀了他却做不到的样子。 骂吧。 谢安韫根本不在乎。 为什么要在乎他们?反正他们也不在乎他。 赵玉珩呢? 若说谢安韫是地上的泥沼,赵玉珩就是天上高悬的明月。 他不受家族约束?那他就让他也沦为家族的棋子,被迫为了大局妥协。 他想毫无顾忌地施展抱负,想为国效忠、青史留名?那他就让他被困在深宫里,什么都做不了。 谁叫谢安韫就是这么坏,坏得出类拔萃,坏得从不遮掩。 结果呢。 全京城最耀眼的少年郎被折断双翼、囚入深宫,高悬的明月终于跌落到了泥潭里,谢安韫等着看他的笑话,却等着等着,那个可笑的人又成了自己。 他此生就喜欢过这么一个姑娘,结果那个姑娘也喜欢上了赵玉珩。 谢安韫已经愤怒、痛苦、怨恨过了。 他现在很冷静。 他盯着赵玉珩,忽然笑了,笑容阴沉而狠戾,“你在激怒我?” “呵,激怒?” 赵玉珩看着他,抬起茶水不紧不慢地饮了一口,口气冷淡,“我只是回答你的问题,你若觉得这样一句话是故意激怒,那便是激怒罢。” 谢安韫盯着他,忽然而抚掌笑道:“真不愧是赵三郎呢,在宫里待了四年,还是这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一如既往地令人恶心。” 赵玉珩并不在意谢安韫骂他。 言语之上,最先愤怒之人,往往才被戳中了痛点。 然而谢安韫如此不甘,他也试图寻找赵玉珩的痛苦之处:“赵玉珩,你以为你赢了?你以为女帝有多喜欢你?” “你以为她当初是被王家所害?不,她早就知道嘉乐要对她下手,否则也不会令姚启在宫门口拦我,她根本就什么都知道,根本就是故意让张瑾侍寝!她在你面前装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让你以为她被欺负,让你心疼她,帮她灭王家,你根本就是被骗了。” “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她可一直在和别人在花前月下。” “你不知道张瑾还有个弟弟叫张瑜吧?那小子与她年纪相仿,爱她爱得不得了,偏偏至今都不知道她的身份。” “她甚至把莹雪剑都送给了张瑜,在我对付他时亲自去拦,费劲心思地保护他,生怕我伤了他。” “张家俩兄弟都和她牵扯不清,你以为你赵玉珩又算得了什么?你在宫里辛辛苦苦地怀她的孩子,实际上什么都不是。” 谢安韫明明是在讽刺赵玉珩,可却又那么像在说自己。 他的语气恶毒而阴狠,袖中的手不断地攥紧,眼尾逐渐染上一抹薄红。 赵玉珩平静地听他说。 他微微垂睫,注视着自己那双,因病痛而逐渐苍白瘦削的手。 曾经有那么一刻,他不是没有想过,要和七娘好好地在一起,做一对恩爱的夫妻,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他并没有说。 他做不了这样的承诺。 就算这次能平安地生下孩子,以他的身体,往后又能活多久呢?一年?三年?还是十年?就算他还能活十年之久,可他死时,她也才三十岁都不到。 那她以后,又该怎么办呢? 爱得越深,才越发舍不得这样耽误,是以,他固然已经喜欢她喜欢到了想日日看着她的地步,可她若能随时抽身而去,那才是最好。 她终究是帝王。 她能好好治理国家,能成为千古明君,也不枉费赵玉珩早已夭折的志向抱负。 赵玉珩并非不知她与别人的事,就算不知那宫外的少年是谁,他也约莫猜得出一二,他也试图去嫉妒愤怒,可每每看到她鲜活明媚的脸时,忽然就能想起一句从前听过的诗。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何必计较。 七娘看似冷漠无情,实际上是个很细腻善良的姑娘,她试图与他互相称呼七娘三郎,让他放下那些身份拘束,也尊重他的一切,会顾惜他的处境,不让他太为难。 她知道他喜欢清净的地方,让他住在行宫,知道他喜欢抚琴,提前吩咐人将他的琴也带去,知道霍元瑶与他熟识,便还把瑶娘也叫过去。 有时,她还会刻意地在他面前避开一些话题,以免勾起他伤心的回忆。 种种不易察觉的细节,赵玉珩都看在眼里。 足够了。 赵玉珩再次抬眼,看着眼前愤怒的谢安韫,双瞳映着殿中的夜明珠,好似敛着一点清冷月光。 “谢尚书,你在怪陛下身边有别人,怪别人阻碍了你,但就算她身边没有任何人,她也不会喜欢你。” 这句话,最为一针见血。 谢安韫阴冷地看着他。 症结所在,其实他自己最为清楚,赵玉珩毫不留情,字字冷漠:“因为你根本不配。” 谢安韫笑容骤然一收,“你说什么。” 赵玉珩淡淡道:“你阴狠毒辣、草菅人命、不择手段,还妄图染指她,在我眼里,不过是毫无自知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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