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成却抗拒着她的力道,迟迟不肯起来,只跪在地上俯首恳切道:“陛下!我赵氏上下对陛下忠心耿耿,愿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今臣的二弟、殿下的父亲,尚还在西北征战,君后在陛下身边四年,这四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也是一心为陛下打算。” “先前殿下召见谢安韫,是提前察觉到蹊跷,想要劝说此人收手,可不曾想却遭到如此毒害,这些都是为了陛下。陛下……谢氏一族却害得君后如此凄惨,还请陛下一定要为君后主持公道!” 姜青姝眼神微寒。 谋逆弑君,要怎么处置,其实几乎是没有悬念的,但赵德成这样恳求,只怕是听说了谢临自戕的事。 顺便想用赵玉珩这次的遭遇,表明赵家对她的牺牲,博取她对赵氏一族的愧疚和同情? 姜青姝微微垂睫,嗓音很轻:“爱卿方才说……君后是提前察觉到蹊跷?” 这个时候,很多人都只知道谢安韫在谋反之前故意去毒害了君后,并不知道是君后主动逼反谢安韫。 包括女帝,在赵德成眼里,她也应该不知道。 赵德成听到她问及,便顺势道:“陛下,臣不敢欺瞒陛下……君后早已觉得这南苑有蹊跷,担心陛下的安危,这才不顾臣的劝阻执意要见谢安韫!臣实在是有罪,臣如今回想起来,若当时竭力阻止,也不会发生如此意外……” 他说完,眼前的小皇帝沉默了很久。 赵德成纵使垂着头,也能清楚地感觉到,陛下托着他的手在轻微颤抖,许久后,他听到她强行压抑难过的声音,“原来如此……他都是为了朕……” 小皇帝似乎一下子悲伤起来,嗓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清晰的哭腔,连扶起赵德成都没了力气,还在强装着镇定。 “朕明白了……这一次,多亏了赵卿与君后……” 其实事先,赵玉珩对赵德成说过,就算叛乱平息,也不要将他们之间的计划告诉皇帝。 不管他牺牲了什么,赵德成做了什么,事先又商量了什么,都不要透露一丝一毫,让皇帝认为赵家只是在尽忠职守就好了。 赵德成到底不甘心。 明明可以诞下皇嗣,若是继承血脉的皇太女,今后的朝局将翻天覆地,哪怕只是个皇子,那也是陛下如今唯一的儿子,是皇长子,对赵家来说依然是一大助力! 他这个侄子却做了这样的傻事,还不让皇帝知道他的牺牲,他一边心中痛惜万分,一边又万分不理解。 明明可以趁此机会,博取女帝的赵家的愧疚。 赵德成没有听赵玉珩的。 他对女帝说这样的话,其实心里也很紧张,怕弄巧成拙,一听到她带着哭腔的嗓音,心里的巨石这才落下。 他抬头,清楚地看到小皇帝通红的眼睛。 看来奏效了。 他连忙垂头,低声说:“臣知道陛下对君后情深义重,陛下还要注重龙体,勿要太悲伤……” 她哑声道:“起来罢,谁伤害了君后和朕的皇嗣,朕绝不会放过。” 赵德成这才起身,“谢陛下。” 秋日寒凉,姜青姝立在长阶上,面朝凛冽的冷风,睫毛上挂着的泪珠被风吹得有些干了,其实难过是真的难过,只是在赵家人跟前故意哭出来的泪,到底还是令她的心冷了几分。 她似乎明白,赵玉珩为何一定要这样选择了。 后来,姜青姝便一边在安定大局,一边等待张瑜带着娄平赶来。 她命人收殓了谢临,控制谢家及其有关的所有人,亲自去安抚了宗室皇亲,又在姚启的陪同下,去探望这次因保护她而受伤的武将们,并拟旨抚恤那些阵亡士兵的亲人。 君主的存在,总有安定人心的作用,现在人心未定,所以她必须要在。 她一边在忙碌,一边让戚容每隔半个时辰,就要向她汇报一次君后的情况。 裴朔却对她说:“臣想知道,陛下到底是什么打算?臣斗胆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陛下真的下定决心要保君后吗?” 她沉默。 “你也觉得朕不该留他。” “臣相信陛下明白臣的意思。” “朕明白。”姜青姝微微颔首,平静道:“人的野心,总是会随着手中握着东西越多而增长,赵氏日后,未必不会成为第二个谢家,但今日这样的谋反,朕不会再让它再发生第二次了。” 她冷静了一会,终于还是决定选择理智。 裴朔知道,陛下向来心软仁慈,必然会很难过,刚刚得知君后出事时,裴朔心中也是感慨唏嘘万分,前世他见了形形色色的人,每一个人皆在各自谋算,唯有君后赵玉珩,孑然一身、毫无所求,真正算得上是行走于世、问心无愧的君子。 他对得起任何人,对得起女帝,对得起家族,亦对得起国家百姓。 裴朔很钦佩此人。 被迫做选择,对于还这么年轻的陛下而言,或许也是成长为帝王所必须要经历的,裴朔看着她被烛火笼罩着的侧颜,头一次想好好安慰她,却不知从何开口。 窗外月色如练,殿中寂静无声。 姜青姝静静坐着,倾听着窗外细碎的风声,任凭寒意一点点漫上衣角,时间在每个呼吸间飞快流逝,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手,对裴朔道:“裴卿,帮朕,朕要做一件事。” “臣遵命。” 裴朔抬起双手,对着她倾身一拜。 他没有问是什么忙,但只要是她开口,他便会做。 …… 随后不久,女帝召见了许屏,似是问话。 到了后半夜,子时三刻,前去京城寻人的张瑜还没有回来,君后的情况突然开始直转急下。 莱漳宫哗啦啦跪了许多人,女帝一夜未眠,披着夜色匆匆赶到莱漳宫时,几乎已经摇摇欲坠,只是被秋月搀着,以许屏为首的宫人们整整齐齐地跪在外面,神色哀痛,泣不成声。 女帝强忍着悲痛,下令让所有人退离这里,不许打搅。 除了许屏、秋月等人,莱漳宫周围被千牛卫包围住,无人再能靠近。 所有人隐隐约约都明白,大概君后这一次真的挺不住了,帝后伉俪情深,分明几日前他们尚在如胶似漆、说说笑笑,如今却要做最残忍的离别。 陛下是要见君后最后一面,亲自与他诀别。 少年夫妻,成婚不过四年,本来还应该有大把大把在一起的时间,偏生上天让最残忍的事发生在他们身上,让他们天人永别。 那一夜尤为漫长。 在场的所有人,都永远记得这一日。 当第一缕霞光自天边冲起时,天光普照大地,万物再次再次从沉睡中复苏,生机勃勃,风中残留的最后一丝血腥气彻底在阳光中消散,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而莱漳宫中,却响起了一声令人心悸的呼唤。 秋月跪在宫门外,悲痛高呼:“君后薨逝——” 君后薨逝。 所闻之人,无不哀恸。 女帝过于悲痛,在莱漳殿中抱着君后的尸身泣不成声、久久未出,她不许任何人进来,也无人敢在这个时候出声打破寂静,唯恐打扰帝后最后的独处。 想要为君后料理遗容的宫人入殿不得,悉数守在外面,南苑之中的文武官员也悉数跪在外面,恳求皇帝注意龙体、节哀顺变。 然而女帝始终未曾露面。 她不吃不喝,只是在殿中守着君后的遗体。 两方就这样僵持了整整一日,直到当日深夜,皇帝终于传唤御前亲信的宫人入内,她不愿意假手于任何人,执意亲自为君后整理遗容,用情至深,令见者纷纷感动不已。 是以,也无人看到君后的遗容。 实际上,子时一刻,姜青姝下令千牛卫把守莱漳宫外时,便早已让忠诚度被刷满的梅浩南做掩护,由许屏里应外合,将君后转移到了南苑内其他空置的宫室内。 子时一刻之前,张瑜早已带着神医娄平匆匆赶到。 耽误了半日的施救,近乎是在与上天争抢这一条性命,娄平一路上被马颠得呕吐不已,还未缓过神来,便被裴朔在南苑外截住——早在当初查大理寺案时,裴朔就与张瑜有过一面之缘,张瑜知道他是女帝的人。 随后,裴朔带着一干人匆匆将娄平架走,给他换上了宫人的衣服,再将娄平暗中带到了另一处宫殿里,戚容作为助手等候多时,娄平立刻与她展开施救。 这世上很难有两全其美的事,若是换了别人,或许早已放弃,可姜青姝始终还愿意抱着一丝希望,去争取不要这个凄惨的结局。 既然被幽禁深宫的君后注定要消失,那么,她就让从前那个骄傲肆意的赵三郎活下来。 这已经是她所能想到的,对赵玉珩而言最好的结局。 可这是一场赌。 谁也不知道结果会如何。 姜青姝已经两夜未眠,一直静静地守在屏风外。 烛火煌煌,药味弥漫满殿,少女两夜未眠的容颜满是疲倦,似乎仅靠一丝意志强撑着,才让自己没有倒下。 直到第二日将近子时,一道呼喊声才打破寂静。 “陛下!” 许屏急急忙忙冲了出来,一把跪倒在她跟前,姜青姝霍然睁眼,死死地盯着她,浑身血液逆流,“他……怎么样?” 许屏又哭又笑,“恭喜陛下!殿下的性命终于是保住了,神医……神医果真是医术高超……” 保住了…… 真的保住了。 姜青姝瞬间好似心脏被扯住一般,半晌才喘过气来,浑身霎时好像卸了力气一般,伸手扶住墙壁。 “好。” 她点了点头,立刻就拖着沉重的身子,要立刻进去。 “陛下,还有……” 许屏跪在她身后,望着她道:“……还有皇嗣。” 姜青姝霎时定住,猛地回头。 “你说什么?”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复又问了一遍。 许屏低声道:“皇嗣也平安降生了,只是……只是早产才不满八个月,还很虚弱,连哭都不会哭……娄大夫还在想办法……”
第127章 死则同穴9 孩子。 她和赵玉珩的孩子…… 姜青姝没有想到孩子会活下来,站在那儿怔了许久,一时间无数考量下意识涌上心头,竟不知作何反应。 她转身,快步走了进去。 屋内血气弥漫,气氛却格外安静诡异。 戚容立在角落,怀中正抱着一个被绸缎包裹的孩子,用手拍着孩子的背,似是正在想办法,见陛下突然进来,她神色一时紧张又担忧,轻声唤道:“陛下……” 戚容亲自制作了堕胎的药,自然知道陛下是不想要这个身上流淌着赵氏血脉的孩子的,她忠于陛下,自然也绝不会动摇,甚至曾劝说过陛下早日下手。 只是她此刻,看着怀中这么脆弱可怜的孩子,一时竟也觉得心软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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