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不能说。” “有什么不能说的?” “于礼不合。” “朕让司空说,司空难道要违抗朕吗?” “……” 空气安静了一瞬。 站在女帝身后的邓漪低咳一声,低头悄悄控制表情,心想:陛下这表现得简直再明显不过,按照张司空以往的脾气,只怕低叱一声“胡闹”就会拂袖而去了,陛下也不怕他真不给面子了。 只有跪在地上的两人,还有些迷茫地看向张瑾,真以为陛下是在问司空的意见。 张瑾只是静静看着她,没什么表情。 这是酒壮人胆吗?他的确是可以直接说“臣还有事先告退”然后转身就走,不理会这个发酒疯的小皇帝,但……赵家,倒也不是什么令他忌惮的存在,他又何必因为这个,和她百般较劲。 也罢。 仅此一次。 男人静默片刻,淡淡开口道:“臣以为,此事无论真相如何,事因皆由贵君主动找侍衣而起,侍衣心智单纯如稚子,伤人许是中毒之故,好在未使人丧命,陛下小惩大诫以正宫规即可。” 赵澄神情恍惚,缓缓跌坐在地。 “陛下……” 他仰头望着姜青姝,似乎已经无助到了极点,双手只是紧紧地抓着女帝的衣摆,似是怕她真的要惩戒自己。 “小惩大诫,以正宫规?” 姜青姝慢慢咂摸着这八个字,像是怕赵澄没有听清楚似的,又重复一遍,在对方表情越来越无助恐慌之时,淡淡露出个安抚般的笑。 她抬手抚着赵澄的脸,低头望着他,柔声道:“仅凭食物上查出毒药,朕也不信贵君会做这样的事,但贵君今日刁难侍衣,让他吃了那些东西,到底是不太对的,连司空都开口了,朕就算不忍心,也还是不得不罚你。” 张瑾眼神冷漠,看着她落在别人脸上的手,看着她温柔款款地说那些虚伪的话。 她看着赵澄,笑得越发温柔,温柔得近乎冷酷。 “朕就罚你禁足一个月思过,你可愿意?” 赵澄唇瓣抖了一下,脸色灰败,似乎认命了,俯身朝她一拜。 “是,臣……臣愿意领罚……” — 那日景合宫发生的事,后来传出的范围并不大,虽都知道侍衣似乎中毒了,因为下手之人疑是贵君,私底下敢瞎讨论的人也不多。 女帝只是惩处贵君禁足。 至于那小傻子。 由戚容解好毒之后,依然住在眙宜宫,因余毒导致体弱,眙宜宫的大门一连关闭多日。 实则也是变相禁足。 出不去的那段时日,没有人来见灼钰,有人说,女帝再也不会来见他了。 灼钰有些慌了。 他用了许多办法,皆不出去,无论怎样期期艾艾地叫着她,也没有人理会他。 直到他的心渐渐沉寂了下去,想到了长宁公主曾亲口告诉他的那句话。 ——“如果陛下不喜欢你,你就终将被厌恶、被抛弃。” 被厌恶…… 被抛弃了么…… 【侍衣灼钰承受了整整十日冷宫般的生活,叫天天不应,觉得自己被女帝抛弃了,深陷于惊慌、后悔与绝望中,不知道是哪里惹她生气了。】 紫宸殿内,正在批奏折的姜青姝笔尖一顿,看着眼前蹦出的这句话。 很好。 他该得到教训了。 既然打了人一巴掌,那就再给点糖罢。 她对一边的邓漪招了招手,平淡道:“侍衣的病该好了,今夜让他侍寝罢。”
第161章 回朝7 这十日以来,景合宫的赵澄被禁足,赵家的确是有些微词,他们未必不知女帝没有太袒护赵澄,但做臣子的若不是被逼到绝路,如何能对君王的决定有怨言?只能把这一股子火气撒在张瑾身上。 张瑾生受了这无妄之灾。 赵家弹劾他说身为外臣擅入后宫,说他狂妄僭越,女帝派系的一些臣子,譬如御史大夫宋覃,也开始跟风弹劾。 平时张瑾谨慎得滴水不漏,所有人都知道他一手遮天,但唯独抓不到什么错处。 就像当年,小皇帝一登基就被他把持大权、禁止私见朝臣,连出行都被限制,有文臣以此弹劾张瑾的不是,却被张瑾截住了奏章。 张瑾说:“宫中近来闹刺客,这是为了保护陛下安危,倘若天子遇刺,尔等负责么?” 一句话堵住了所有人。 哪来的刺客?张瑾说有,那就有。 哪门子保护?听命于张瑾的薛兆说他这是在保护,那就是保护。 当然,这样的情况在今年已经改善不少,皇帝也可以随便召见大臣了,但张瑾依旧抓不出丝毫错处,这回他进后宫干涉了贵君的事,虽是芝麻大的小事,但可算是被他们逮着点儿错处了。 大家赶紧抓准这个时机弹劾。 张瑾对此懒得辩驳什么,姜青姝就象征性地罚了他三个月俸禄。 她自然不是为国库省钱才坑张瑾,她主要是想通过这件事看看,趁着此机会,有多少人会跟着弹劾张瑾。 她的朝堂里,敢于上谏、不怕得罪人的孤直之臣,除了裴朔、宋覃等人以外,还是太少了。 大多数人需要挖掘。 平时看不惯张瑾的,除了党争的臣子,也会有些老实本分存在感低的大臣,这些臣子里,一部分胆小怯懦,虽明是非,但畏惧上了上风,永远不会站出来仗义执言。但也不乏有正直善良,以谨慎为主,偶尔会受良心驱使站出来的大臣。 这不就被她抓到两个。 卫尉寺少卿戚文礼,礼部膳部司员外郎董青。 两个闲官。 姜青姝刷实时的时候对他们有点印象,这两人是好友关系,很喜欢私下谈论时事,不过聊归聊,朝中要紧的差事都轮不到他们,平时也就混混俸禄,这次却忍不住一起开腔了。 她稍稍记下了这两人。 “秋月。” 她唤秋月过来,屈指敲着桌面,对她说:“你去查查这二人的身家背景,入仕后做过什么事,平时有何私交,在朝中可有得罪过什么人。” 秋月对这两人印象不深,也不知道陛下怎么突然问起,便应了一声。 她正要退出去,神态却有些惶惶,姜青姝看出她有话说,“怎么?” 秋月忍不住跪下:“陛下,臣有罪……” “你有何罪?” “臣蒙先帝栽培,如今又侍奉陛下左右,得陛下信任。可臣……明知长宁公主安排侍衣入宫是有所谋算,却不知殿下竟如此大胆,还安排了毒药,还盲目地随着公主向陛下举荐侍衣……” 灼钰腰间的玉佩,还留在他那儿,因为姜青姝还不想戳穿他装傻的事。 但解药已经被她拿到手了。 事后,她叫了长宁入宫,只与她一同用了一顿晚膳,提及了那毒药之事,姜青姝只说:“不知是谁那般狠辣,竟想谋害侍衣,若是再误杀赵澄,给朕捅了大篓子,朕定是要活剐了那人。” 长宁何其聪明,得知灼钰差点杀了赵澄时,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玉箸。 她勉强露出一抹笑容,“陛下说的是,那下毒之人想必也未想到会差点害到贵君,日后定是不敢再如此肆意妄为。” 姜青姝微笑,“阿姊说的对。” 这算半个鸿门宴。 长宁回到公主府后,越想越后怕,虽然她不明白女帝是如何洞悉的这一切,但她还是老实让人送了解药去,并自请去护国寺为女帝和大昭祈福一段时日,暂时远离京城。 这件事,姜青姝并没有怪罪秋月,但秋月自己心里难安,纠结了好几日,终于还是说了。 姜青姝说:“朕明白你的初衷,这不怪你。” 秋月双手撑地,头垂得低低的:“臣还是有罪,请陛下责罚,否则臣心里难安。” 秋月知道,此事得亏天子大度,换了其他猜忌心重的帝王,宗室给后妃毒药就是犯了大忌,夹在中间的秋月甚至有谋反的嫌疑,就算陛下降罪她也没什么好说的,可偏偏陛下没有怪她,这只会让她更加不安。 姜青姝见秋月如此执着,没脾气地看了她好一会儿。 帝王之所以被称为孤家寡人,有时也是因为周围的人都怀着诚惶诚恐的敬畏之心,哪怕她全然信任,他们也总会时刻谨记君臣之间的规则,越发诚惶诚恐。 这是好事,可以防止臣子变得跋扈自负。 但有时她也很无奈。 片刻后,她叹道:“既如此,朕罚你出宫。” 秋月一怔,抬头望着女帝。 姜青姝看着她:“近日天降大雪,汴渠漕运受阻,多转道由汉水西运,过山南东道,此事容易生出纰漏,朕虽派燕卿多加留意,但也决意再派监察御史前去巡考,待拟定人选,你便一起去罢。” 山南道多为流放之地,却也位于版图中心,漕运关键之处,虽然是从御前贬出去,却也是委派了重任。 秋月有些难以置信,但也深深行了一礼,“臣遵命。” 她起身退出紫宸殿,正好见到迎面而来的邓漪,邓漪见了她,低头见了一礼,却发现秋少监的神色复杂,有些沉重,却又有些释然。 “大人这是怎么了?”邓漪关心道。 秋月笑着摇了摇头,看着眼前仪态端庄、已有几分沉稳威严之气的邓漪,想起第一次见到邓漪时,她还只是掖廷里一个小小的女官,只会耍些小聪明,上不得台面。 如今,邓漪在陛下身边,几经奖惩,日渐能干,秋月偶尔也会提点她一些,邓漪脑子灵活,一点就通。 现在,总掌紫宸殿事务的邓漪,已越来越有秋月当初的样子了。 秋月不在的时候,她也把陛下照顾得很好。 如今埋在后宫各侍君身边的暗线,秋月并不知情,是邓漪在为天子暗中做此事,并且口风极严,连秋月都只是在景合宫事件后,稍微看出了一点端倪。 秋月满意地望着邓漪,柔声嘱托道:“日后你在陛下身边,好好照顾陛下,切记不可被权势迷了眼睛。” 邓漪一头雾水,却也还是应了。 她与秋月说完话,进了殿,低声禀报道:“陛下,侍衣来了。” 姜青姝看了一下窗外的天色,这才发现天黑了。 “好。” 她起身,进了暖阁。 暖阁之内气温犹如夏季,那少年身影纤瘦,衣料单薄,一头乌发柔顺地散开在肩上,长长的睫毛被灯火烛影照着,越发脆弱漂亮。 他默默垂着头。 姜青姝掀开帘子,静静瞧了他一眼。 【侍衣灼钰以为女帝不要自己了,骤然被传侍寝,不知道女帝还讨不讨厌自己,心里忐忑不安。】 “过来。” 她出声。 少年的侧影轻微颤了一下,几乎不易察觉,但却被身后放大数倍的黑影暴露无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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