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宁国公那老狐狸在背后破坏他们两家。 崔宋两家当天晚上就开始疯狂写折子,非要出这口恶气不可。 此乃后话。 而张瑜闯宋府、被大理寺卿撞见之后,虽又成功溜走没被人逮到,但张瑾也极快地知道了此事。 朝堂之中任何风吹草动,素来瞒不过他的眼睛。 他刚刚得知此消息,薛兆便命人代女帝转交了一封信给他。 字迹龙飞凤舞,转折处刚劲有力、力透纸背。 这却是一个女子的字迹。 是女帝亲笔。 ——“卿自交软肋,朕便顺势引阿奚入局,卿若爱弟心切,此刻便入宫来见。” 随后又是四字。 ——“敢是不敢?” 如同挑衅。 张瑾将纸攥得发皱,神色冰冷,随后起身入了宫。 临走时他吩咐身侧侍从,“去把小郎君寻来,让他去书房等我,任何地方都不许去。” …… 姜青姝那边,已在清凉阁落座。 清凉阁隐在一片毫无遮拦的花红翠绿之中,藤萝翠嶂,飞檐插空,水榭清泉,皆在花木之中欲藏还露,明明位于巍峨压抑的皇城之中,却清幽雅致,为避暑绝佳之地。 嘉乐所说的那个伶人,是个相貌极秀气、身段瘦削的男子。 肤白,清瘦,长袍广袖,身段柔软,一口唱腔也柔柔弱弱的。 说是男生女相也不违和。 前朝男子好柔美之风、常敷脂粉,本朝却更加崇尚骑射练武,这样的人属实是少见了,但模样的确是很不错的,作为男宠面首什么的也别有一番滋味。 怪不得嘉乐这么有自信。 嘉乐来命人上了两坛酒,笑着对姜青姝道:“陛下,这是臣珍藏很多年的佳酿,还请陛下赏个脸,来品尝一二。” 说罢,亲自起身,要给女帝满上。 姜青姝但笑不语,轻轻摇晃酒盏,霍凌却突然单膝跪地,紧张道:“陛下您的身子,最近不适合饮酒。” 嘉乐呵斥:“区区一个侍卫,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还不退下!” 霍凌倔强地跪在原地,不肯动。 君后交代过他了,不可以让陛下碰任何酒杯。 姜青姝偏首,对上他关切的目光,笑了笑道:“无妨。” 说着一仰头,就将酒饮了。 她动作太快了,一下子就把酒饮了下去,烈酒入喉,下一刻手中的酒杯就被人拍落脱手,哐当一声,少年已经被人死死摁着跪在了地上,倾洒的一半酒水泼在龙袍上,洇湿一大片。 姜青姝一怔。 薛兆怒呵:“放肆!你好大的胆子!” 少年跪在地上,却置若罔闻,抬首急切地望着她,脸色发白。 他喉结滚动,似乎想说什么,却碍于这样的场面不好开口,只不停道:“陛下,您不能饮酒……”薛兆不给他说完话的机会,挥手命人把他拖下去,沉声道:“御前不敬,拖出去杖五十!” 霍凌被人扭着双臂,拖了出去。 姜青姝扫了一眼地上的酒杯,又抬睫,望着霍凌被拖出去的方向,眸色微暗,约莫猜到了什么。 但到底顾念他身上的伤,她温声开口:“不是什么严重的罪过,他也是出于好意,只是冲动了些,就罚他在外面跪两个时辰罢。” 薛兆:“是。” 一旁的嘉乐公主趁机开口:“陛下身上衣裳湿了,先去换一件罢。” 姜青姝:“也好。” 她起身,吩咐身侧的邓漪去紫宸殿拿更换的常服来,趁着邓漪离开,嘉乐便暗中示意那伶人跟上,意味深长地压低声音:“好好侍奉陛下。” 更衣,才是最好的时机。 清凉阁西侧堂。 外面,霍凌被人绑着,脸色苍白地跪在地上,眼睛却死死望着女帝所在的方向,无论他怎么说有人要害陛下,周围看守他的禁军皆不为所动。 他神色惶然,只能在内心祈求,希望君后一定要过来。 凤宁宫那边的确是得了消息,只是清凉阁位于皇宫西北角,极为偏远,偌大皇城,来回需要一定的时间。 而宫门口,左监门卫大将军姚启早已收到女帝谕令,拦住企图入宫面圣的谢尚书。 且只拦谢尚书。 张相检校中书令,衙署本在宫内,出入宫禁畅通无阻,早已先一步入宫。 阁内,女帝展臂而立,由宫人服侍更衣。 那伶人端着一壶酒进来,斟满一杯,正要借机邀宠,便听见一声通传,“陛下,张相求见。” 姜青姝此时已经换好了宽大的外袍,双臂一落,便直接端坐下来,淡淡道:“让他进来。” 那伶人发觉女帝并未理会他,无措地立在原地,御前宫女退下之前,示意他跪到一侧静候,不得出声。 须臾。 张瑾快步而入。 “陛下究竟是何意?!” 男人面色肃然,双瞳冷如薄刃,进来便是兴师问罪。 夜色愈黑,殿外远处宫灯映过来些许光亮,如无孔不入的金丝,穿过细缝,徐徐洒在一坐一立的两道身影上。 姜青姝端坐如初,微微一笑,不紧不慢道:“朕说错了吗?阿奚是卿的软肋,卿再这样下去,小心满盘皆输。” 张瑾冷漠地看着她。 “卿不必着急,坐着聊罢。” 阁内无旁人,姜青姝又抬了抬手,示意角落里跪着的伶人,“你来,给张相倒酒。” 那伶人闻言一抖,暂时未动。 “怎么?”女帝嗓音微沉。 那伶人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哆哆嗦嗦地又倒了一杯酒,双手奉给张瑾,此人双手都在抖,一副出身低贱、在御前手足无措的丑态。 张瑾冷然端坐,目不斜视,“多谢陛下,臣从不沾酒。” 姜青姝:“这是朕的三皇姊为朕特意带来的好酒,张相不喝,便是不给朕面子。” 张瑾这才将目光落在了那杯酒上。 姜青姝并不了解张瑾,这个人平时隐藏得很深,也甚少出手,所以无法像谢安韫那样摸清他的路数,唯独确定一点。 ——他一定很自负。 先帝养虎为患,遭他反噬,君王在他眼里,也不过是手下败将,连先帝都能斗赢的人,又如何会把她放在眼里? 如果他不自负,他也不会允许她见阿奚,更不会明目张胆地让薛兆杀光那日的宫人,并且丝毫不怕她记仇。 身为傀儡的小皇帝也不敢反抗。 但姜青姝敢。 片刻后,张瑾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第73章 无耻之徒4 姜青姝看着这一幕。 奉酒的伶人神色惊惧,忍不住开始抖。 而张瑾。 纵使喝这种烈酒,他依然坐得笔直、刚硬,如一棵不为风雨摧折的松,冷漠如初,突起的喉结微微滚动,仿佛饮的不是酒,而是茶水。 很快,他将酒杯放了下来。 “陛下可以说了么。” 姜青姝但笑不语,命那伶人到一边候着,后者神色惊慌,有些意识到已经酿成了大祸,全然忘了自己是来邀宠,连站着都战战兢兢的。 礼节委实上不得台面。 相貌、身形、举止,都透着一股上不得台面的低贱。 张瑾甚至从头到尾都吝于赏他一个目光,冷淡道:“陛下身份贵重,不可与此等低贱下流之人为伍。” 她笑了笑,“出身卑贱,在平康坊那种地方谋生,谁又是心甘情愿地低贱如泥呢?若有一飞冲天的时机,想好好把握,也是人之常情。” “是谁带到陛下跟前来的。” “是三皇姊。” 张瑾微微眯眼。 “嘉乐公主。” “是啊。” 他何其聪明,瞬间能反应出来其中些许关窍,手指猛地一缩,目光骤冷。 她端详着他的神情,问:“卿是想到什么事了吗?” “陛下在跟臣装傻。” “朕好像明白一点。” 她道:“只是那件事,朕没什么记忆,周围的人也不敢跟朕提及,只隐约明白……是有人对朕下药吧。” “……” “不会那么巧吧。” 说着,她一手托腮,偏头看向那跪坐着的伶人,笑着问:“喂,你有没有下药呀?” 那伶人本就紧张,此刻被直接一问,心理防线直接崩溃,直接跪了下来。 “陛下,奴……奴……” 他双手撑地,战栗不已,说不出一个利落的句子来,“都是殿下吩咐……奴没有别的选择,求求陛下饶奴一命……” 还真是。 一个帝王,两次被人下药,明明第一次险些丢了性命,却因为无力反抗,导致他们还敢来第二次。 忍让不会让他们收敛,只会让他们更加没有敬畏之心,更加变本加厉。 姜青姝笑容渐渐没去。 窗外,月光投落树影,张牙舞爪。 屋内空荡荡,唯有二人对坐无言。 她端起面前那杯酒,轻轻摇晃着,笑容有些泛冷,叹了一声:“这就是朕用阿奚骗爱卿此刻入宫见朕的原因,不管卿信不信,朕只是想……自保而已。” 说罢,手腕一倾,将酒水洒在地上。 陈酿启封,酒香浓郁,浓烈又刺鼻的味道刹那充斥鼻腔,平息之后,又蔓延开火辣辣的热意,将冷静的大脑瞬间搅得混浊。 张瑾已经察觉到了不对。 他猛地起身。 他冷声说:“陛下,恕臣告退。” 说罢就要出去。 但手掌一推门,却发现外面不知何时,已落了锁。 出不去。 身后,女帝一指那伶人,“把全盘计划说出来。” 那伶人伏跪在地上,哆哆嗦嗦道:“是……是殿下让奴趁着陛下更衣的时候,趁机引诱陛下,如果陛下不中招,便奉上那酒……若陛下不饮酒,还有迷香……他们会锁上门,直到得手为止……” 还有迷香。 这是一个周密的局。 这种大胆的事,要么不做,要么一举得手。 少女一面听着,一边仰头,望着张瑾冷峻肃杀的背影,笑着说:“看来横竖都是要交代在这儿了,与其朕中药,不如是卿。” “有张相在,朕也倍感心安。” “爱卿定力惊人、不近女色,朕相信你,不会对朕做什么冒犯的事吧?” “……” 张瑾闭了闭眼睛,睫毛猛颤,置于门上的手掌缓缓攥紧成拳。 一股隐秘、陌生的热意正在和酒水一起发酵,把呼吸都带烫了,像骨头被锉刀狠狠磋磨,一寸寸发疼发痒,丝丝牵动筋脉,钻进了搏动的心脏里去。 情和欲,是最没用的东西。 但它一旦发作,就算是无情无欲的神,也要被拉下神坛,沾染污秽。 而那污秽一旦沾上。 就再也洗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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