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汗出如浆,一层又一层,和着特意涂上掩盖面容的黑灰流下来,露出内里偏白的肌肤。 江护卫在旁瞧见,“咦”了一声,抢到他面前,蹲下来凑到他脸上仔细看了几眼,手朝旁边一伸:“帕子。” 其他护卫也发现了异常,赶紧找到一块帕子塞到江护卫手里。 一手抓住王三的头发用力,使得他的脸仰面向上,一手拿了帕子在他脸上重重一抹。 拿开一看,一张脸黑黑白白,还是看不清,而手上的帕子脏兮兮的。 江护卫嫌弃地皱眉,把帕子翻了个面,又往那脸上抹去。 这回脸擦干净了,现出了真正面目。 是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脸型偏瘦,可是和那种饥饿而成的瘦截然不同,虽瘦却有精神,眉目舒展,面上不见皱纹,泛出健康的红润。 难怪要抹上黑灰,这张未经风霜的脸,混在一张张满面沟壑,饱经沧桑的脸里面太违和了,一眼就可以识别出来。 这人一看就不是个惯干农活的。 众人一起围观了这个变脸过程,直到王三露出真面目,纷纷松了口气。 太好了,这人不是和他们一伙的。 那脸一看就是平时吃得好养得好,又不怎么干活,和他们就不是一类人,不知怎么混到了他们里面来。 他犯下的事,扯不到他们身上。 众人纷纷开口撇清关系。 “县太爷,这人我们都不认识,不是我们的人。” “县太爷,这人和我们不相干啊。” 一时间嘈嘈杂杂,人人都恨不得向谢亦云辩白一番。 谢亦云又一次抬手压下,人群安静下来。 “我知道你们是被他蒙骗。”谢亦云先安抚一句,转头再一次问瘫在地上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先前一番折腾拉回了王三的心神,听到县太爷问话,回道:“王三。” 看王三配合答话,谢亦云心中一喜。 要是能顺势扯出苏亮,当众揭穿他私底下的动作就好了。 这么大一颗毒瘤在她的地盘上,对她心怀巨大恶意,早拔除早安心。 伸手一指围着的人,谢亦云接着问:“是谁指使你混到他们里面的?” 王三抬头,顺着谢亦云的手指看了一眼众人,眼神不由得一闪。 手指用力按在地面上,几乎要扣进泥土里,半晌又低下头去,闷声答道:“没人指使我,是我自己不满县太爷,混进他们里面准备挑拨他们对付县太爷。” 刚刚他很想不顾一切,和盘托出所有。 苏老爷害他落到如此境地,又怎能独善其身,安安稳稳地继续做他的大老爷。 他丢了性命,苏老爷也别想好过。 可是不行,他交代出苏老爷,他也得不了好。 就是县太爷看在他不是主犯,又积极配合的份上放他一马,苏老爷那边也会疯狂地报复他。 他还是逃不掉,更有可能苏老爷气狠了,连他的家人都不放过。 苏老爷在平阳县根深叶茂,县太爷刚刚才来,不可能清理干净苏老爷蔓延的枝叶。 县太爷护不住他,也护不住他的家人。 况且县太爷能饶他一命已是天大的恩赐,不会再费力气去保护他们。 而只要他咬死了不供出苏老爷,过后为了不寒手下的心,苏老爷也会照顾好他的家人。 左右他是逃不掉了,只能为他的家人想一想,给他们留下最好的后路。 看着王三低下的头颅,谢亦云有些遗憾。 如意算盘落空了,这人多半是苏亮派来的,可他不肯说出来。 围观众人听到王三的话,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这人亲口承认要躲在他们里面对付县太爷,幸好县太爷把他揪了出来,也没有要怪罪他们的意思。 他们只是来请县太爷求雨的,没想着对抗官府,对付县太爷。 可没想到混进了小人,差点就被他牵连了。 江护卫靠近谢亦云,低声道:“少爷,把他交给我,我会让他开口的。” 谢亦云望向他,见他脸上闪过一丝狠厉,心中了然,这是准备刑讯逼供了。 别人都欺到了她的头上,要置她于死地,她也不会心里不忍,于是点头:“好。” 江护卫拿绳子把王三绑了,暂时扔在一边。 = 对面屋檐下,朱管家又“啧啧”了一声。 先前他还想着要帮帮这位知县,转眼人家就自己走出了困境,不需要他的帮忙了。 真是好手段。 只是二十四年前谢知县都没出生,怎么就翻出了那时候的事,还正好用上了。 用在此时此景真是绝妙,一下就解除了他的困境。 从王三的事来看,平阳县小小一个县城,里面的水还浑得很,暗中有一股势力和谢知县作对。 要么是和他有仇,要么是想夺权。 谢知县才来,有仇的可能性不大,应该是要夺权。 要不是谢知县这神来一笔,还真成了。 不过现在谢知县也不是高枕无忧了。 百姓即使知道就是皇上也难以求得老天爷怜悯,可是求雨是他们的最后一丝希望,谢知县不肯求雨就是绝了他们最后的希望。 虽然他们奈何不得谢知县,可心里是恨的。 百姓的喜恶是一样很奇妙的东西,一般情况下不会对官员有什么危害,影响不了他们的仕途升迁,但在有些时候又会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而且百姓的恨意太大总是不好的,说不定就会被政敌拿来利用。 这是一大隐忧,谢知县解决不好这件事,就不能真正地安心。 这件事也不难解决,只要他求一次雨就行了。 至于下不下雨,那就要看老天爷是否怜悯平阳县的百姓。 就是没求到雨,经过今天以后,想必不会有人责怪谢知县,也不敢责怪他。 这么容易的解决办法,但看谢知县的样子,他不打算用。 那么这事就难办了。 种种念头在朱管家脑中一闪而过,随即抛开。 他现在更关心王爷对谢知县的态度。 先前王爷突然飞身跃出抓人,简直让他目瞪口呆。 王爷感知敏锐,别人的恐惧和厌恶藏得再深都能被王爷捕捉到。 他是全心全意为着王爷,可有时触到王爷与人不同的眼瞳,他也不由自主地有点心惊。 就是这一点点的害怕也被王爷发觉了,那时王爷望着他,眼中满是漠然。 连他这个服侍王爷从小到大的面对王爷都会显出异样,别人更不用说。 所以王爷对人一向都是戒备和冷漠的,在王府里整日就是看书练武,再就是独自躲在一个偏僻的地方发呆,从不与人结交,也不搭理身边的人。 他们这些近身服侍王爷的,常常一整天下来,都听不到王爷说一句话。 王爷就像用一道坚固的屏障,将自己与外界隔绝开来。 王爷在屏障里,冷眼看着外面,没想着走出来,外人也进不去。 就连何妃娘娘都不行。 可想而知,他看见王爷去管闲事时该有多么惊讶。 此前王爷对谢知县不同寻常的关注已经让他吃惊,如今王爷这一跃一抓,让他对谢知县的重视提到了空前的高度。 只是他不免纳罕,不知这位谢知县有什么特别之处打动了王爷。 他承认,谢知县有手段,有胆魄,可是这样的人,王爷也不是只见了这一个,还有比谢知县更有手段更有胆魄的,也没见王爷另眼相看。 想着,他又偷觑了王爷一眼。 王爷把人交给谢知县后,回到原地,和先前一样,继续朝着县衙的方向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一点要离开的意思。 王爷这是打算看到底了。 正好,他也再观察一下这位谢知县。 朱管家的视线转向县衙门口,再一次落到谢亦云身上。
第9章 处置完王三,就该处理求雨的事了。 众人望着谢亦云不敢开口。 刚刚的事吓到了他们,这时对着县太爷有点心虚气短。 可是让他们放弃又不甘心。 他们实在没办法了,只能祈求上天怜悯,这是最后的希望,不然只能等着活活饿死。 “县太爷,……”选出来的三个代表嗫嚅着,畏畏缩缩叫了一声说不下去了。 “还是想要我求雨?”谢亦云问。 “嗯嗯嗯。”三人连忙点头。 周围的人跟着点头,望着谢亦云的眼里满是恳求。 对上这一双双眼,那股强烈的情绪又涌了上来。 悲伤、愤怒、痛恨…… 谢亦云按捺住,心中疑惑,难道原身在这具身体里还有残存的意识? “我不会去求雨。”谢亦云明确告诉众人。 不肯求雨是因为不信,也是因为她占了原身的身体,心里愧疚又感激,原身不愿做的事,她不会违背原身的意愿去做。 万不得已时不会顾及许多,现在远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我不会求雨的。”谢亦云对着众人,再次重复,语意坚决。 看到众人面上现出的绝望神色,叹了口气:“求雨没用。” 要下雨不用求就下了,不下雨怎么求都不会下。 “可是……”三人嘴唇蠕动。 万一这次有用呢? 到了这个时候,不是应该什么办法都试一下吗? “拿来。”谢亦云伸手。 江护卫赶紧把一页纸递到她的手上。 谢亦云一边展开纸张,一边向众人解释:“这里有整理出来的近五十年所有平阳县求雨的情况,我给你们念念。” 目光落到纸上,纵使先前早已见过这字,再次见到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喝了一声彩。 铁画银钩,力透纸背,携带风雷之势,扑面而来。 这是俞县丞的字。 谢亦云从头念起。 “明熹三年七月初八,平阳县知县求雨,未成。” “明熹十一年八月初二,平阳县知县求雨,未成。” “明熹二十年七月十一,平阳县知县求雨,未成。” “元正三年七月十三,平阳县知县求雨,未成。” “元正十年八月初一,平阳县知县求雨,未成。” “元正十九年八月二十一,平阳县知县求雨,未成。” “元正二十二年七月二十四,平阳县知县求雨,未成。” 听着这一连串的未成,众人脸色逐渐灰败。 五十年七次求雨,没有一次成功。 平阳县气候条件不好,隔一些年就要大旱一次,元正朝就旱了四次,他们这里的每个人至少都经历过三次。 每次干旱时知县都求雨,他们是知道近几次求雨都没成功过,却不知道五十年来的七次求雨全部没有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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