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州点头道,“徐骁此人,天分高又好学不倦,来营中几月,每每夙夜匪懈。” 他顿了顿,又说,“月前公主与世子还曾来营中看望,虽那日我并不在,可后续也听说,他们几人形容亲昵,不像有隙。且中元节那日休沐,徐骁正是要往公主府回话,不想在途中却…” 他垂下眼,甚是惋惜地叹了叹气,徐骁此次伤及肺腑,不知养不养得好,若是留下病根,只怕以后难再有所突破。 李槐闻言点头,对官家道,“不错,公主对徐骁甚是上心,还曾来我府上‘借’走了当年官家那柄‘斩骺’,大概也是为了他。” 他着重在那个“借”字,眼角又噙着些无奈之意,官家了然一笑,叹道,“宣宁可不懂事,朕赐予你的,她也敢随意取去‘借’人?” 可他嘴角轻勾,不像是在斥责。 李桦牙齿发痒,“斩骺”是官家御用之物,赐给根本无法挥戈的李槐也就罢了,徐骁又是个什么东西,竟能得到如此宝物?! 他轻哼一声,说道,“也许正是因为公主对徐骁太过上心,才惹得有人对徐骁痛恨至深,通义坊一案,公主大概也是想将这些武士的身份查个明白,还徐骁一个公道。” “三哥的意思越来越让人琢磨不透了,这个猜测是确有其事?还是空穴来风?宣宁尚在闺中,礼贤下士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切不可用这个莫须有的罪名来影响她的名声。” 官家点头,问道,“淄川王的意思,可以再说得明白一些。” 李桦愤然道,“那宣宁为何无故出现在凶杀现场,不知你又做何解释?!” “我为何在现场,难道三哥真不明白么?”清澈的声音自厚重的门扉外传来,小娘子敛下气恼,扬声问道,“阿耶,我给你送冰盒来了,快开门!” 官家呵呵一笑,随手一指,命离门最近的沈亥风去开门。 沈亥风得令,闲然踱到门口。 明亮自门扉轻敞,宣宁公主顾盼间明眸善睐,身上一件五色缂丝衫照出流光溢彩,光影错落映在玉脂冰肌,赤霞般的披帛飘在肩上臂间,恍若仙子携云彩而来。 沈亥风瞳孔轻颤,叹道,“传言非虚、传言非虚啊!” 市井泼皮之态,宣宁瞥他一眼,蔑视的眼角轻轻下压,却不想更添少女的娇憨灵动,沈亥风清咳两声,总算回过神来。 宣宁才不理他,也不看满场众人,直接提着冰盒绕了进去,像只小黄莺似的扑到了官家身旁。 “阿耶!”宣宁旁若无人地抱住官家的臂膀,声音轻轻,“你瞧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她亲自打开食盒,官家看着那冒着寒气的水果,额角直突突,楼观台向来崇尚进温和之物,除却平日要进溢气补血丸,更是不能碰这些冰镇之物。 李槐知他心意,对宣宁说道,“宣宁一片心意,让咱们几个也沾沾光,三哥!” 他眼神给到李桦,李桦了然,忙上前去取那食盒,却不想手刚伸出去,就被宣宁狠狠抽了一下,她凤眸轻瞪,“这是给阿耶吃的,你们几个自己家中没有女郎么,还要来抢我的东西?” 裴明州、李桦、李槐、崔介都有了家室儿女,沈亥风在众人的灼灼目光中只好以身犯险,上去就把其中最大的甘桃和愣梨拿入手中,各咬了一口,一面说道,“不错不错真不错!甜中带酸,酸中带甜,夏日吃这个最是爽口,臣谢过陛下赏赐,谢过殿下赏赐!” 他三两下就把两个硕大的果子吃得只剩瘦核,宣宁愣住了,手里捻着的李子都惊掉在地,那不良帅秉承着旧时习惯,忙躬身把李子拾起来在袖上擦了擦放进口中。 宣宁失语,不可置信地看向官家,“他…” 少女吃惊的模样着实将殿中无声的气压击溃,官家稍微松懈了情绪,揉了揉她的乌发,笑道,“朕还有事儿,你来这儿做什么?” 宣宁知她越是直白,官家便越是爱护,于是她直言说道,“阿耶,月清殿好似有大事发生,圣人娘娘做不了住,郑贯就求到我这儿了,阿姐有孕在身,可不能出事,咱们去看看好不好?” 几个外臣也不便听这些,纷纷垂首,眼睛也不知往哪里看。 好不容易缓下一口气,那边却又出幺蛾子,官家知月清殿是必得去一趟了,否则郑贯也不会求到宣宁那儿去。 “月清殿?”李桦心中一跳,忙问道,“长平怎么了?” 宣宁瞟他一眼,却没有理会,她将目光落在沈亥风身上,背脊轻弯,俯在官家耳边说了两句,官家原本微蹙的眉头加深了两个度,对沈亥风说道,“沈卿也随我走一趟吧。” 李桦如遭雷劈,怎么会…让沈亥风去月清殿,难道那事这就要暴露了?红娄书媛 宣宁却看热闹不嫌事大,一面拉着官家往外边去,一面故作惊讶地看着他,扬声道,“紫宸殿这样凉爽,三哥却热汗连连,想来是体硕者更怕热些吧…” 官家瞥来探究的一眼,不发一言地随着宣宁出去了。 —— 月清殿。 飞翎卫奉命镇守在殿外,无君上令不许任何人无故进殿探看,庭院正中的骸骨已盖上了厚布,长平公主晕厥后被扶进殿内,由太医令亲自看顾。 龙辇摇到月清殿门外,两个宫装佳丽各站一端,宣宁昂着首在辇上道了两声请安,被官家啐了一口,“像什么样子?” 圣人和戚妃都已年过四十,只不过她俩都保养得极好,肌肤比之身旁的十七八的宫人们丝毫不逊。 戚妃柳条一般的细腰轻摆,玉手捻着锦帕,俯在辇旁,凄声道,“官家,这些飞翎卫好不讲理,轻愁已经晕厥了,他们还不让我这个做母亲的进去看望,眼下哪知里边是什么景象…” 圣人姿态在烈日炎炎下依旧高雅,她冷眼看着戚妃,说道,“官家亲自下的令,戚妃好大的胆子,敢质疑圣令,本宫瞧着飞翎卫尽忠职守,没让有些人浑水摸鱼,试图摸杀罪证!” 戚妃面色皆白,掖着眼角,“一片慈母心,到了圣人主子嘴里都成什么了!无凭无据的事儿,官家,您可不能冤枉了臣妾。” 天儿本就热,一群人堵在日头下就得了,还听得这些言语官司,北境的事儿还没着落,自己后院却已起火。 官家烦闷不已,挥手召沈亥风上前,吩咐道,“这个案子就交给你与大理寺同办,你先去里边看看吧。” 宫禁之中挖出尸骨可不是小事,大理寺派了少卿过来办案,零星几人在庭院中探查,宣宁拉着官家,去正殿中瞧瞧长平。鸿摟淑远 太医令脸色苍白,纵使殿中清凉,仍然冷汗直流,宣宁心中打鼓,难道是孩子出了什么事情,糟了,这可怎么和“她”交待? 李意如果然着急,她已然对不住李遂那孩子,却不想无意间又将他的好友害死。 她松开官家,轻声问太医令道,“长平公主如何?孩子如何?” 太医令摇摇头,说道,“公主忧伤过度,损毁心脉,实难以承受妊娠之苦,只怕、只怕是母子俱损啊!” 李意如没怀过孩子,从不知原来孩子出事,母亲也会有损伤。她惊讶道,“怎会如此?” 官家的重点却不在此处,只听他沉吟道,“长平公主究竟出了什么事,是见到尸首吓着了?” 飞翎卫早得授意,上前回道,“狗儿刨出了坑洞,卑职见着不对,令几个飞翎同挖之后,见有一具尸骸在内,长平公主没见着尸骸,只看着土坑里的一只银簪,便晕了过去。” 银簪搁在尸骸头部位置,想来是他的发簪,官家冷笑道,“看来长平很清楚里头这人是谁,喊戚妃进来!”
第54章 巴蜀制品 月清殿正院中一片狼藉, 新鲜的泥土翻进整齐的青砖,来往匆忙的主薄、司直们小心避开着埋尸坑,四处探查。 中庭摆放着受害人的遗骸,尸体是裹进麻袋后再扔进坑内的, 只是天热干燥, 两月的功夫, 已成白骨。 覆盖的衣物几近破碎, 却仍能看出花纹形状, 沈亥风缓缓蹲下想要细看, 又被一旁的尸袋中的恶臭气味熏得倒仰, 好在他及时反手撑地而起,没有落得当场跌个四脚朝天的下场。 脸上蒙着白纱的大理寺仵作和少卿均侧过身来看他, 少卿无神的眼里没有什么情绪,问道, “堂堂不良帅平日办案没有闻过这些气味?如此大惊小怪?” 沈亥风挑眉笑了笑并不言语,接过一旁司直递来的纱布蒙住口鼻, 问那仵作道, “看出什么了?” 仵作看一眼少卿,后者微微颔首, 他才轻咳两声, 回答道, “看这模样, 埋下去得有两月往上,帅主请看这里,头骨破碎, 应受过钝器重击, 尸袋平滑, 四肢蜷曲,无挣扎痕迹,想来埋土之时已经死亡。” 沈亥风点点头,到底拾起了那衣物碎片,他将那碎片浸进水中,灰扑扑的绫布显出黯淡的青色,依稀可见上边绣着的飞鹰纹,想来是属七品武士袍。 月清殿的宫人们除却正在看顾公主的大青衣,其余都在檐下一字排开等待问话,沈亥风朝着那边做个招手的动作,月清殿总管便打着颤儿往这边过来了。 沈亥风上下打量她一番,问道,“你是这儿的管事?最近这月清殿可有人员变动,或者人员失踪隐而不报的?” 总管连连摆手,称道,“没有没有,若有无故失踪者,如何能隐而不报?” 沈亥风等了会儿,那宫人却不再言语,他重重点头,锐利的目光扫过一眼,笑道,“你的意思就是说近期确有人员变动?说说吧,都有哪些人调离了月清殿?” 官家就在殿中坐着,谁人还敢敷衍了事?总管知避无可避,只好老实说道,“三月前,公主的四名长卫都调离了月清殿,如今的长卫都是新来的。” 沈亥风问道,“长平公主的长卫应均由北衙亲自调配,你可知缘由?” 总管慌忙摇头。沈亥风若有所悟,闲闲地说道,“那沈某便要问问裴千牛了。” 官家千牛裴籍正伴随君侧,如今就在殿外。沈亥风转自门外,但见长鬓髯须的千牛卫立于拱门外一盏绸布海青灯笼下边,他作个不伦不类的礼,问道,“裴千牛,三月前,月清殿公主长卫撤换一事,你可知晓?” 裴籍颔首道,“不错,是有此事,戚妃娘娘道三月前长平公主落水,侍卫们却没有及时发现,以玩忽职守之名撤换了四名公主长卫。” 沈亥风问道,“不知这几位长卫的品级?撤职之后又调往何处了?” “长平公主的长卫均为七品侍卫,玩忽职守乃侍卫大忌,已按律革职,逐出宫禁了,若说去处,大概会往各营中历练吧。” 沈亥风了然,又喊人去查那日出宫的人员名单。 他正转身,却见那娇憨的小公主在门后探头探脑,彩衣鲜艳如夏日烈火,乌黑的发团上一只金蝶步摇轻颤,光影斑驳间,芙蓉粉面神气灵动,活色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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