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怔愣,慕钧叹了长气:“先帝遇刺一事就文寿侯之死为终结,此后再也没有人敢随意提起此事,更无人敢提起我儿慕荫,明儿你年纪小,从没听过也是正常之事。” 先帝仁宗皇帝,也就是李阕之父在渔阳遇刺,这事与叶家还有点瓜葛。 叶家恩阳侯的爵位,就是当初明熙祖父在当时一同去渔阳时,事发英勇护驾才得来的。 文寿侯忤逆案她也曾在书上看到过,但没想到竟还牵扯出这么一桩沉痛往事。 那照这么算,当初出事时,慕箴才多大?承历十年,他不过才刚刚两岁。 明熙甚至都没有出生。 难怪杨夫人积郁过深,大儿子被仗杀惨死,小儿子又病重远去,有这样一层心结,调养起来只怕是难。 明熙叹了口气,二人还在说话,服侍的女使出来道:“老爷,夫人醒了,说想喝些肉粥。” 这话简直比仙乐都要来得顺耳,慕钧简直是从石凳上跳了起来连忙道:“我这就去!” 明熙也赶忙嘱咐:“记得加些我带来的补药。” 慕钧离去后,明熙问道:“我能进去看看吗?” 侍女恭敬地将人迎了进去,一进屋内,又是一阵呛辣闷热,杨天音靠在床边,虽仍有些病恹恹的,但至少不再像前几日般疯癫癫的。 她望见明熙,露出浅淡的一个笑来:“听闻这几日一直是你在替我诊治,辛苦你了明熙。” 明熙摇头:“伯母要尽早好起来,我做的一切才是值得。” 杨天音望向床幔边明熙为她做得香囊,轻轻一摇便晃晃悠悠,胖乎乎圆滚滚的。 看了一会,她道:“方才醒来,听到你在与老爷讨论阿荫的事。” 明熙有些惶惶:“是,是我一时好奇,所以……” 杨天音摇头:“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这事儿埋在我们心里太多年了,外面没有人敢提,我们也不忍心回想,但这几年每每午夜梦回,我总是能梦见阿荫。” 她神情恍惚又痛苦:“他浑身是血,双腿尽断,在血泊当中不断地往前爬,爬出长长的,擦不干净的一条血路出来。” 明熙有些不忍心,上前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杨天音还在说:“我问他,你疼不疼?他只说了一句话。” 她望着明熙,满眼是泪:“老师是被冤枉的。” “反反复复,周而复始,他只说这一句,好像也只记得这一句,这句话是他的执念,也是他的死因,更是他惨死多年后仍旧不能和解的事。” 明熙轻声道:“自文寿侯举家抄斩后,史书上便再没有他的任何记载,但我曾记得书院的夫子曾经说过,作为辅佐过两代帝王的王家,也曾为历次改革做出过卓越的奉献。” 杨天音摇头:“文寿侯一事,我不了解,或许说所有任何官场上的事,我们家都不了解。我家老爷不过就是在渔阳刚发展时运气好了些,投的几家铺子都大肆挣了钱,才有了如今的丰厚家产。” “当初生了荫儿,真是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他。但是荫儿自小就与旁人不同,四岁时,别的孩子都在玩闹,他只抱着史书不愿松手。” “后来我们问他想要什么,他只说,他要读书。” “于是我们送他入学堂,渔阳的学堂破旧,也没什么人去读,老爷就找了几家富庶商户,一起大肆投资了青鹿书院,让所有寒门弟子都能读得起书。” “后来长大些,阿荫又说,不够,他要去汴京,要去科考,他要读遍天下书,为朝廷奉献自己的心血。” 杨天音陷在了回忆里:“那时我们不懂,但阿荫说要去,我们便去,在京城买了房子,忍受文官王侯的冷眼,在这里安家,到头来,却是这么个结局。” “我们闹过,崩溃过,甚至在他要进宫的时候,去劝阻过。王吉身带侯爵之位,尚且被血洗了全家,你一介尚未科考的布衣,又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他说,'君子持身,自养浩然正气,虽百邪,难辟也。',”杨天音笑了笑,“是不是天真地惹人发笑?” 明熙沉默,她抬头安静道:“或许,这就是慕大哥所向往的结局吧,或许从入宫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 “文死谏,武死战,为自己的老师辩驳到最后一秒,他至少是骄傲的。” 明熙抓着杨天音的手,恳切说道:“况且,您现在还有阿箴啊,他远在渔阳,好不容易将身子养好了,您又病下了,他若是知道,还指不定怎么心疼呢。” 杨天音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淡淡笑了:“或许吧。” 也就是在这时,慕钧端着碗肉粥来了,嘴里还风风火火叫嚷:“烫啊烫!快夫人!我来喂你喝!” 慕钧活力满满的模样将二人逗笑了,明熙站远了,望慕家夫妇二人依偎在一起的模样,眼眶有些发热。 她正准备离开时,杨天音又将她喊住。 “明熙,”她回头,见杨天音真切地对着她笑,“谢谢,我会慢慢释怀的。” 在心底积攒压抑了这么多年的往事,今日说了个痛快,明熙的最后一句话也让她有些恍然。 她想,今夜若是再梦见阿荫,她或许就能上前,俯身抱住她痛苦不堪的阿荫,同他真切地说一句:阿娘信你。 又过了两日,汴京下了场暴雨。 雨过天晴,迎来真正的暑热,杨夫人也不知是因为晋修的诊治,还是真的走出了梦魇,情况一日日变得好起来。 也或许是因为杨夫人慢慢治愈,明熙的名号也慢慢响亮。 汴京坊间都在传,侯府叶家的二姑娘是神医晋修的弟子,一点也不比太医院的人差。 那些看不起病的,又或是病入膏肓的,都想来侯府碰碰运气。 明熙心善,只要有人来请,便都会上门诊治。 连着几日的繁忙让她有些疲累,又是一日诊疗,她累的说不出话,让闻冬将晚膳摆到小院子里。 她将医箱扔下,站在院子中央等她的饭来,望见角落的那株海棠,有些怔愣。 海棠树已经很大了,原先只比院墙高出些许,如今树冠都已盛开在院墙之上,一半在这边,一半在慕府。 她走到树下,背靠着树干,海棠已经谢了大半,轻微的动作就洋洋洒洒落了不少花瓣残叶下来。 明熙仰头望着繁密的树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好累啊。” 又小声地接了一句:“也好想你。” “想谁?” 明熙闭着眼哼了一句:“明知故问。” 话刚落下,她觉得有些不对,猛地睁开眼,起身望着那浓密的树冠,死死地盯着,有些不可置信。 “叽!” 忽然,她听到一阵熟悉的鸟鸣。 贴贴自从那夜去送信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她以为渔阳路远,它仍耽误在路上。 听到这声叫,明熙睁大了眼:“贴贴?” “叽!” 圆滚滚的一团从另一边的院墙飞出,直愣愣地扑进了自己怀中。 另一边…… 明熙抱着小鸟,神情错愕又茫然。 她小声地喊了一句:“慕箴?” 呼唤的声音刚落,又是一阵剧烈的晃动,将整棵海棠都摇晃起来,树冠左右摇摆,晃下缤纷的一场花雨来。 明熙站在树下,花瓣落满全身,她仍旧不可置信地呆愣在原地,望着被树冠遮挡住的那面院墙。 然后,一个少年的身影出现在自己眼前。 他带着想念,带着温柔的笑意,带着与自己一样,满身绚丽的花瓣,走到自己面前。 歪头冲着自己笑:“怎么,不认识了?” 明熙没有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望着他看,似乎是在确认这不是幻觉。 因为这场景实在是太过梦幻,天边晚霞还在如烈焰般燃烧,海棠花簌簌而落,落了他们满头满身,贴贴仍在她怀中叽叽地叫。 明熙缓缓上前,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侧。 慕箴乖顺地将整张脸埋进她小小的手心,视线依旧没有离开,歪着脸望着她,还是在笑。 自记忆里,慕箴面对她的每时每刻,笑容都从来没有停止过。 他所呈现给她的,永远是最好,最漂亮的一张面容。 手下温热的触感和呼吸,无一不在提醒她,一切都是真的。 明熙这才喟叹一声,猛地上前抱住了来人。 慕箴一怔,身子发僵,有些手足无措:“明熙?” 他以为自己不在的这些时日,她受了委屈。 明熙只是低声说:“安静些,让我抱一会儿。” 她没有同任何人说,这几日外出诊治,早出晚归,她虽然极为开心,却也是非常累的。 病患将她试作救世主,百姓称她有慈悲心,她才后知后觉感受到压力和疲倦。 现在慕箴来了,她可以短暂地在他怀中停一会儿。 只做他一个人的好友,一个人的明熙。 慕箴没有再说话,只是抬起仍旧僵硬的手,回抱住了她。 并哄孩子一般,轻轻拍着她的肩背。 数日的疲倦与劳累在此刻烟消云散,明熙嗅着他身上的香味,和浅淡的海水咸味,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收到你的信后,便连夜赶来了。” “不怕了吗?” 慕箴笑了笑:“偷跑来的,我就窝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哪也不去,就让待在渔阳的怀生,替我生上一段时日的病吧。” 明熙噗嗤一声笑,又问:“去看过伯母了吗?” “嗯,”慕箴声音轻了些,“谢谢你告诉我,也谢谢你帮了他们,明熙。” 明熙领了他的情,抬眼去看他,眉眼弯弯道:“见到你,伯母应当好些了吧?” “好像没有,”慕箴有些苦恼地皱眉笑了,“见到我,她哭得有些厉害,我是不是吓到她了?” 明熙摇头:“哭出来,就好了。” 内心的郁结发泄出来,她才能不回头地往前走。 “叽叽叽!” 二人仍旧抱着,被一直挤在怀里的贴贴终于出声抗议。 明熙同他视线对上,都咧唇一笑,后退一步,将鸟放了出来。 贴贴一得空隙,立刻飞远了,明熙望着它往前院飞去,想着可能是去找闻冬了,便也没管。 “我说它怎么这么久没回来呢,你带着它回来的?” “嗯,想着干脆一起来好了。” 闻冬的饭还没有来,她饿得有些发晕,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问他:“你吃了吗?” 慕箴摇头:“我不饿。” “哦,”明熙搓了搓手指,瞥了他一眼,被慕箴察觉,问她,“怎么了?” “前两日去看伯母的事,她同我讲了些事,”明熙小心翼翼地看他,“是关于你大哥的。” 慕箴神情平静:“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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