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下头,像是刚经历过风雨的花,被摧残得生机全无。 刺史夫人喃喃道:“原来是她,我早该想到的。”究竟是没想到,还是不愿意去想? “海棠终究是我的人,她装神弄鬼,吓到了几位贵客,求伍娘子不要告诉别人,我会处理好的。” 姜浮答应了,复又问道:“夫人打算怎么处理呢?” 刺史夫人沉默良久,方才道:“伍娘子不嫌麻烦,就和我一同去见她吧。” 姜浮当然不会嫌麻烦,刺史夫人也并未带其他女使,只和姜浮两人前去。 她的身子极孱弱,走两步就要停下来喘上一喘,眉目间依稀可以看到往日的灼灼风姿,可如今脸上是与明艳面容极不相称的病色。 姜浮心里暗想,刺史夫人这病,是不是因为那个死去的女使呢?海棠一口一个问心无愧,那有愧的岂不是刺史夫人了? 两人来到海棠面前,她还是那副冷硬模样,只见到刺史夫人的时候,眼珠子略微转一转,脸上一闪而过忧愁的神色。 反倒是刺史夫人沉不住气,刚见第一眼,就忍不住留下眼泪。她哀哀道:“你果然还是怪我,其实又何止是你呢,连我自己都从未原谅过自己……” 海棠看见她的眼泪,反而冷笑道:“夫人说笑了,我们这些下人,命如草芥,天生下贱,又怎么配夫人自责呢?” 刺史夫人被阴阳怪气了一番,并未生气,反而更加难过,泪流了满面。她捂住自己的心口:“我解释过许多遍,杜鹃之死,并不是我授意的,你还是不信吗?” 海棠咄咄逼人:“我信,我怎么敢不信?夫人说的话,我时时刻刻都牢记于心呢。事情都是我做的,该如何发落,悉听尊便。已经死了一个杜鹃,也不怕再死一个海棠。往日种种,都是我们痴心妄想了。有些话,夫人说的,我们却不能信:有些事情,夫人可以做,我们却不能当真。身为下贱,心比天高,本来就是我们自找的!” 刺史夫人还要再说什么,海棠却闭上了双眼,一副不愿多纠缠的模样,“该说的已经都说完了,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夫人随意处置吧,要把我送官还是发卖,还不是夫人一句话的事情吗?” 刺史夫人流泪良久,方道:“既然如此,这刺史府是留不下你了,你明日就走吧,再也不要回来。你既然恨我,我们就生生世世不要再见面了。” 说完这话,她不再去看其他人的脸色,跌跌撞撞离开了这里。 她身侧并无女使陪伴,精神恍惚,姜浮忙追了上去,怕人出个万一。 走至无人处,刺史夫人方忍不住痛苦起来,天空适时的飘洒起毛毛细雨。 她伏在石桌子上,头埋在臂膀里,肩膀耸动。姜浮也搞不明白,她们主仆三人是什么情况,明明是海棠做错了事,两人的身份却掉了个个,刺史夫人才是那个祈求原谅的人。 雨势有变大的趋势,姜浮忍不住开口劝道:“雨大了,夫人还是先去避雨吧。” 刺史夫人抬起头来,擦拭眼泪,虚弱一笑道:“实在不好意思,让娘子介绍了。娘子先去避雨吧,我一个人冷静一会儿。” 姜浮没挪步,她淋点儿雨没什么,刺史夫人身体不好,应该会受寒生病吧? 她再次劝说道:“夫人还是暂避吧。” 刺史夫人并不回应她的提议,痴痴望向朦胧中的雨景,“这件事情,全都是我的错,要不是因为我,海棠也不会做下错事。她得罪了人,理应我来陪不是。实在是对不住,我一会儿就去负荆请罪。” 姜浮忙到:“夫人说笑了,不必。”受伤的只有一个阿兄,她观着刺史夫人的神情,恐怕事后还有隐情。 刺史夫人笑得悲伤,似乎察觉了她心中所想:“一些陈年旧事,娘子如果无事,可以听听。” 海棠和杜鹃都是她的贴身女使,从小一起长大,杜鹃是家生子,活泼好动。海棠是外面买来的,她爹嫌弃她是个女儿,把她卖了给家里适龄的儿子娶妻。 周家家教严苛,礼法严的人家,父母兄弟都被框在规矩的条条框框里,亲情难免淡薄。 海棠和杜鹃在她的心里,比有血缘关系的亲人还有像是家人,她们一起长大通吃同住,名为主仆,实为姐妹,后来她嫁了人,海棠和杜鹃都陪嫁过来,她本来以为,她们三个会一直在一起。 夫君官居要职,性情温和,对她也很好,两人即使成婚五年,还未有子嗣,他也不会责难,可她等不及了。 没有子嗣,周凝终日惶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女子乘着轿子,要进门奉茶。 阿娘也给她出谋划策,见了不少名医,吃了不知道多少苦涩的草药,可迟迟没有好消息传来。 她心中更苦涩,那些大夫收了钱,却都说不出来她身体有什么问题,只是一碗又一碗的药汤下去,可怎么也没有效果。 直到后来,阿娘多方打听,把希望寄托于求神拜佛,城外的庙宇格外灵验,里面的圆业大师虽然年纪轻轻,但已经是得道高僧。 周凝以为看到了希望,欣喜地去了,随行的还有杜鹃。虔诚的跪下烧香,和那僧人圆业谈话的时候,却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 等她再醒来的时候,才惶然惊觉,所谓天神赐子的真相。 她仓皇逃回马车,可衣衫不整,神情惊惶,这怎么能瞒得了贴身女使杜鹃。 她本来就疑惑,为什么要和一个和尚谈那么久的话,因为周凝的娘亲也在,才按捺住疑惑。 大家都在这里,能出什么事情呢? 可等两人马车相见的时候,她才发现,并非如此。周凝慌乱的眼神,散乱的发髻,匆匆穿好的衣衫,无不昭示着刚才发生了什么。 杜鹃气冲冲要去找人算账,周凝哭着拦住了她,这要是让夫君知道了,她还怎么活呢? 事情就让它过去吧,这日子是自己的,总得接着活下去。还有阿娘,周凝摸不准,她是知情还是不知情,和圆业究竟是不是同谋。此时此刻她是个懦弱无比的人,恨不得将这件事情立马忘记。 失贞和阿娘的背叛,不知道哪个更让人难以接受。 幸好她并没有怀上那个僧人的孽种。她从小一路顺风顺水,不孕是她唯一的梦魇,此刻反而让她松了一口气。 就算是一辈子没有孩子,就算是夫君要纳妾,她也不想去生养一个肮脏的孽种。 就算是没有孕子,她还是忍不住时常回忆起,噩梦般的那一天。 事情渐渐平静下去,阿娘还是照常一样,似乎从来就没有发生过那件事情。周凝松了一口气,时间如流水,鹅卵石只会被打磨得光滑。 她整日忧心忡忡,自然瞒不过聪明的海棠,不过海棠是自己人。周凝猜到她知晓了,也只惊慌了一瞬,海棠不会背叛她的。 可惜好景不长,她想息事宁人,那僧人却仿佛得了把柄,不断从她这索要钱财。 周凝没想理他,那天的事情,天知地知,圆业要是敢抖落出来,难道是不想活了吗? 圆业长相俊秀,笑得却十分阴险,说出了她的胸口有一颗米粒大小的红痣,还笑着问她,那日丢下的里衣,可还想要回吗? 她无法,只能给了他几次钱,他却还不安分,裹了头巾遮住光头去嫖妓赌钱,在官兵带人将这还不上钱的赌徒捉住时,在他身上搜出了带着滕府印记的珠宝,还有……女子的里衣。
第119章 永别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时候的场景, 夫君拿着珠宝和里衣——他认出来了,这珠宝是她的物件。 周凝不知道该怎么做,往日温和有礼的夫君此刻眼神里带了些怀疑, 她的首饰, 怎么会流落出来。 其实后来想想, 如果冷静下来, 会有更好的办法,丢了, 被偷了,赏人了,总能糊弄过去, 可她, 偏偏口不择言,选了代价最大的那个。 管首饰的是杜鹃,给她绣里衣的还是杜鹃,杜鹃成了最适宜背黑锅的人。 她颤抖着, 把事情推到了杜鹃身上, 责问她为何要偷盗首饰。 杜鹃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却还是跪下来顺着她的话,认了罪名。 一样惊讶的还有海棠。 她们都知道, 事情的真相如何。 周凝永远也忘不了那时候她们的神情。 后面的事情理所应该起来,和她所料一样, 圆业并不真的敢说出他□□官家女眷的事情, 顺水推舟唯唯诺诺应了。 周凝松了一口气, 如何处理无辜的杜鹃又成了一个难题。她知道杜鹃无辜, 只是为了保全她的名声,才认下来罪名, 可夫君不知道。 滕新觉熟读经史,是个好人,但性格古板。她苦苦哀求许久,才松口不把杜鹃以叛主偷窃的罪名送官,但滕府是容不下这种人了。 无奈,只能把杜鹃送回娘家,她是家生子,和一家老小团聚也不错。等到事情平息后,再把她要回来,也不错。 她跟自己这么说,也跟杜鹃这么说,还和海棠这么说,只不过是一段小小的离别。 谁知道,这一去就是永别,杜鹃刚回家不到一旬,就没了声息。 这件事娘家还想瞒着她,一个月后她才知晓。因为那件事的缘故,她已经久不和娘家联系了,这次兴冲冲回家,却没料想,连杜鹃的尸体都没看到。 阿娘还骗她,说是杜鹃羞愧自杀的,周凝怎么会相信呢?这件事根本和杜鹃没有半点儿关系,她只是顶锅的。 许是被她吵闹得烦了,阿娘的脸色冷下来,心虚的笑容被恨铁不成钢的审视替代。 死的是杜鹃,阿娘却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不就是一个婢女吗?你也不想想,她要是活着,万一说漏了嘴怎么办?为娘这都是为了谁,你是我的女儿,我十月怀胎把你生出来,你却这么和我说话?我是囚犯吗?你读的书呢?学的仁义礼智呢?还是你现在是刺史夫人了,翅膀硬了,不把爷娘放在眼里了?” 周凝泪流了下去,怔怔看着眼前人,阿娘年纪大了,但因为保养得宜,根本看不出来年龄,鬓发乌黑,脸上光滑,寻不到沟壑。阿娘还是记忆里的阿娘,却又和陌生人没什么区别。 看她冷静下来,阿娘以为她服软了,叹口气,眼中重新浮现出怜悯的神情,她走上前,摸了摸周凝的头发,“你现在到底还小,等再过几年就懂了。杜鹃虽然和你一起长大,但终究不过只是一个奴婢,你想要什么样的女使买不到呢?杜鹃的妹妹也长大了,要不然这次你就带了她去吧,我看她比她姐姐稳重些。对了,你身边那个海棠,她是不是也知道这些事,不能留下祸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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