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邈谦逊一礼,“也离不了刺史的支持。若非刺史调出近几年人口册子,以及如梦寺的香客捐献名册,我又岂能找出来那些受害妇人。” 刺史微笑不足一会儿,紧接着眉头紧锁,又道:“但这件事最好还是要搁下,不可对外宣扬。” “这是何意?”元邈不解。 刺史使了个眼色,吏人端来厚厚的一叠纸,又对元邈说道:“这些都是从赵憺忘家中搜到的,我仔细比对过笔迹,皆是受害妇人的丈夫所写。” 元邈随手拿起一张端详,发现这些纸张竟是契约书,而这些受害妇人皆是被夫君强行送给赵憺忘。 刺史愤慨道:“这些男子真是禽兽不如,想要掩饰自身的疾病,最后贡献出妻子。” “所以刺史的意思是要严惩这些人?”元邈斟酌道。 “不。”刺史摇头,“相反,我们该将此事大事化小。若是此事败露,那些男子非但毫无悔意,反而会将错推给他们的妻儿。届时轻则不少家庭因此破散,重则杀婴杀目。” 元邈没有说话,眼睛打量着刺史,陷入了沉思。 这话若是铃兰说,他还觉得情有可原。但一贯眼中只有升官发财四字的刺史,会突然间这等有同理心? 他不相信。 刺史见他沉默,又开口提议:“不如释放了赵憺忘,将他驱逐出越州,这样以后他也不能危害越州的居民。而管辖的区域少些事端,对你我升迁也有好处。” 元邈深深呼出一口气,盯着刺史打量。 开始督促他严厉侦办此案的是刺史,现在打退堂鼓的亦是刺史,一夕之间态度大变,实在有点可疑。 说起来,今日刺史的腰间挂了个新的白玉挂饰,刻着玄妙的花纹,看着并非越州的图案,倒有点北地特色。 元邈说道:“刺史新添的白玉挂饰真是精致。我记得刺史原来只喜欢戴剑南道杨家的白玉雕刻配饰。” 听到这话,刺史额角渗出一点点汗珠。 元邈忽而凑近,握起那块挂坠,边打量边说道:“倒有点像范阳郡的手艺。” 他盯着刺史,冰刀般眼神仿佛能刺穿骨髓,“范阳那边世家可真不少,范阳卢氏。” “还有.........涿郡赵氏。” ----
第66章 绷带之下 元邈与刺史只点到为止,苦于没有确凿证据,没有当场撕破脸。 但以他事必较真的性子,一旦认定某事有疑点,基本不会放弃调查事物真相。 于是他离开刺史府后,便只身前往越州的库房。 库房里除了些账本外,还收纳着近些年的户籍变更,住宅安置等等内容。 州官们往往处理州内政策安排时,会调阅这些记录,考量历年的人口情况,对他们即将推行的政策进行调整。 所以元邈进入库房时,并未有人觉得古怪,当日便理所应当地走了进去。 越州并非人口数目低的小州,近年江南地区人口数量激增,州志数目庞大,这位刺史又在越州做了十年都不曾挪窝。 元邈若从头开始查起来,哪怕不眠不休住在库房,直到下个月献宝日,他都不一定能查明真相。 于是,他先从起疑的地方查起——如梦寺对面的廉租屋以及援金。 他略微翻了几页,果然是不得了。 来自涿郡的画师赵憺忘,父母两栏皆不详,却被批准租用了廉价租住的屋企。 在唐代能做到高位的官员通常都是士族出身,刺史身为士族岂会不知涿郡的赵氏,但批准赵憺忘入住的人却是刺史。 倒是翻到楼下的陈瞎子的批准记录,可疑程度不算多。 陈瞎子父母双亡,在越州踽踽独行,倒是符合条件,刺史批准陈瞎子的廉租屋倒也没什么。 只是,他想不通陈瞎子装作残的理由,难道是为了避祸? 元邈阅读着当年的州志,查找陈瞎子失去光明的同年,越州到底发生过何事。 这一年鸡毛蒜皮的小事颇多,元邈从正月开始查阅,查着查着,翻到年末的一页,他觉察出不对的地方。 越州后山原先有个寨子叫虎头寨,寨子规模约莫百人,每年州志里都有关于户头寨拦路劫持旅人,或者下山滋扰附近村落的记录。 但当年官府有关匪患的报案不多,一整年看似风平浪静。 实则这年气候称不上平静,大旱、蝗灾、鼠患以及暴雪轮流肆虐越州,百姓叫苦不迭,一年到头几乎没有什么喘息日子。 照理说,越是灾年匪寇越发猖獗,不光山上的绿林物资缺乏,山下的百姓受灾情所迫,被税赋逼到头叫不出余粮,也只得落草为寇博一把。 这点着实有点反常,更离奇的事还在后面。 隔年,独占高岗的虎头寨在越州一夕之间消失,就像飘渺的烟雾,风一吹便散了。 哪怕次年以及再往后一年,接连两个丰年,也未有记载虎头寨再上青山。 元邈忽想起上次夜访如梦寺时,他与铃兰离开如梦寺密道后,在郊外的树林里见到一排无名墓碑。 陈瞎子定期去祭拜无名墓碑,那之下埋骨者究竟都是谁? * 元邈当日从库房出来时,黯淡的空中已经钻出一弯残月,他想起铃兰还在家中等着他,不禁加快了步子。 走在暗巷时,他觉得身后有人尾随,偏头斜睨侧边,却丝毫看不到跟踪者的影子。 观壶似乎也觉察到一丝古怪,凑到元邈耳边:“主子,要不我去看看。” 元邈抬手阻拦,“对方无杀气,由着他去吧。” 转眼间,他抬头瞧见了站在门口的铃兰,穿着厚重的白裘,戴着搭耳帽,外面盖着一层斗篷,手缩在袖子里,浑身裹得严严实实。 纵使是这样,她双颊依旧冻得通红,肤色白皙的映衬下,显得楚楚可怜。 想起今日的失约,元邈更觉歉疚,“抱歉,是我一时太过忙碌,忘记答应你早些回家。” 手心忽然一暖,低头看见手中多出一只温暖的手炉。 铃兰笑了笑,“快过年了,可不能冻病了,年后还要带我回长安省亲。” 元邈叹了口气。 虽然铃兰未曾表面点明,但心底里渴望他此次顺利升迁,之后带她回长安。 可莲蓬丢失案牵出越州不少秘密,他岂能放置不管。 上次他在剑南道大出风头却落得贬谪,今次在越州翻江倒海后,恐怕还要获得相同的处置结果。 * 元邈记得原先扫听过陈瞎子的消息,据说陈瞎子每逢十五日便会上山烧经文。 这等事在元邈听来有点古怪,但越人却道这稀疏平常。 像陈瞎子这等人在越州遍地都是,日子彷徨无助,只将希望寄托于来世,以为烧些经文就能使人生有些起色。 但元邈记得,陈瞎子虽在如梦寺对面,也会进如梦寺揽生意,却几乎没有过烧香拜佛。 两人在郊外树林里守株待兔,铃兰听元邈讲到这里,却道:“他的确和如梦寺不合盘,之前他曾提醒过我,如梦寺求子很邪乎。” 元邈看了一眼她,“邪乎的意思是灵验?或许他是指赵憺忘诱骗妇人的事。” 铃兰仔细地回忆着。 几日赵憺忘被捕,陈瞎子脸上错愕不已不似作假,他应该不知道赵憺忘私底下竟行这等歹事。 她道:“应该不是,他不知道赵憺忘的事,直觉而言,他似乎很讨厌如梦寺。” 那么问题来了,陈瞎子在后山烧经文做什么? 正想着,他们两人瞧见陈瞎子蹒跚着步子走到那排墓碑前,烧了一堆手抄的经文。 或许是因为过年的缘故,陈瞎子又在墓碑前摆了些水果和吃食。 陈瞎子临走前又面朝着墓碑,双手合十,向前微微躬身,像极了极为虔诚的教徒。 元邈与铃兰对视一眼,而元邈却抢先站出来,拦住陈瞎子的去路,“聊一聊?” 在元邈与陈瞎子交涉之际,铃兰缓缓走到墓碑前,凑近瞧着贡品的鸡鸭, 那些肉块表皮光亮而缺少细细密密的纹理,仔细一嗅还有豆腥味,那是豆腐做的素鸡。 “那些逝者都是吃素的?”铃兰发问。 元邈听到这里,拽着陈瞎子将信将疑地走过来,也发现桌面上摆设的全是素肉。 “是如梦寺的僧侣。”元邈瞥了一眼陈瞎子,心中猜测更确信几分,“若我没有猜错的话,如梦寺里的僧侣都是原本虎头寨的贼寇。” 陈瞎子叹了一口气,“终究还瞒不过您。” 他娓娓道出前世事。 陈瞎子“失明”以前,也住在如梦寺的附近。不过,如梦寺附近原本并非廉租屋,只是一片普通自建房。 如梦寺以前只是一间小庙,香火并不鼎盛,而陈瞎子经常去如梦寺,只因为他在那里谋得一份差事。 正因为如此,如梦寺急需扩充人手,那年是灾年,腊月他们招来一群生得穷凶极恶的匪寇,说是要洗心革面,出家为僧。 主持亲自为他们剃度并落上香灰戒点。 陈瞎子当时只顾着在心里默默感慨“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某日,陈瞎子夜里难寐,瞧见如梦寺里似有火光,便沿着郊外的密道潜入寺庙查看。 而后发现挂着虎头寨头巾的劫匪竟一夕之间将寺庙屠杀殆尽,之后鸠占鹊巢成了满口仁义的高僧。 再之后不久,如梦寺里多了一件金光莲华,从此惊动了当今圣上,如梦寺逐渐成为会稽县赫赫有名的大寺。 那些山匪自此之后确实不再造孽,但当初接纳他们的和尚何其无辜,死于他们的刀下。 陈瞎子曾试图状告到县府,却被县尉挡在门外,随后不久如梦寺的僧众敲他的门,不断滋扰他的生活。 又去了州府,随后又被挡了出来,而那些假和尚对他的打扰更甚,每日以“驱邪”把他带入如梦寺,对他严加管控。 他便想了想,也算是明白了,这群山匪和县老爷是一伙的, 于是在某个夜晚,自称登山遇险而导致失明,从此那些人的监控宽松了一些。 不久刺史替他批准了公租屋,便是放在如梦寺对面,而他便一直装瞎下去。 但他自知对老主持问心有愧,每隔十五日便去祭拜老主持,给他烧些经文,摆些素斋。 铃兰听罢摇摇头,她并不相信,“虽然如梦寺里的和尚穷凶极恶者甚多,但我所接触的不像是坏人。” 她所指的是林达和尚,虽是粗头粗脑,一幅鲁提达模样,但他无论对待女子、孩童还是猫,都足够铁汉柔情。 这使得铃兰一度怀疑陈瞎子的说法。 陈瞎子听到这话,也想到了同一个人,随即说道:“说的可是林达?他在这之后才加入如梦寺,原本是外地镖局镖师之子,可惜他父亲在押送货物的时候,被虎头寨的人误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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