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瞑着双目,模样很虔诚,手中擎着的三根檀香燃着轻慢的烟雾,宛如少女诉不尽的心底事。
祈愿毕,女子郑重叩首,而后缓缓睁开双目。
“娘子求的什么?”他看着她,第一次这样唤她。
女子看着他笑:“愿父亲身体康健,无病无灾!”
夏峥……
在楚藏几乎快要忘记这个人的时候,他遽然以另一种方式活了过来。楚藏的眼睫颤了颤,面色不改,只是淡淡转回了头:“哦……”
夏之秋以为他是失望,笑盈盈地偏过头去看他:“二愿郎君千岁,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她的目光追逐而来,就算楚藏不抬眼看,也足以感受到那诚挚的目光,他忍不住低头笑了笑,而后缓缓抬起头来注视着她,须臾,接过她手中的檀香便要起身插入香炉。
“楚藏……”夏之秋拉住他的手臂,“你呢,没什么要求的么?”
楚藏偏头看了眼面前金碧辉煌的佛像,声音轻飘飘地落在女子的耳朵里:“我从来不信佛,世间那么多道理,我只相信事在人为。”
这样啊……夏之秋点点头,为更知悉了他一点而暗自欣然。
“走吧——”楚藏走回来,微微笑着向她伸出一只手来,“你不是一直说想多看看普觉寺的景色么,今日我陪你走走。”
夏之秋将手轻轻搭在他掌心,而后攥紧了站起来:“好……”
然而刚刚走出佛堂的门,白道却忽然面色深沉地凑了上来,低声道:“公子,宫里出事了。”
楚藏眉头微蹙:“出什么事了?”
白道看了看四下,声音更低——
“陛下……怕是不行了……”
白道这几个字一出口,夏之秋讶然间睁大了双眼,再去看楚藏,面色似乎没有什么大波澜。
他垂下眼眸来看她。
白道又加了句:“陛下大限将至,点名要见公子。”
夏之秋赶紧攥着他的袖子,道:“陛下的事要紧,你先去宫里吧,我有灯青陪着,不着急,可以慢慢走回去。”
楚藏抿了抿唇,似乎在斟酌。
“真的没事,你快去吧!”她再三保证道,“天黑之前我一定回府,不会再像上回那样让你担心了!”
“那我把白道留在你身边,”斟酌许久,楚藏妥协道,“我尽量早些回去。”
“好。”夏之秋乖巧点头。
于是就这样,楚藏一路策马,向皇宫疾驰而去。
自孟卷舒赴死,至今不过几日光景,皇帝身心重创,这几年来又一直受紫述香毒害而未觉,能捱到这个年岁也算是命长。如今,这场消磨了几年的大戏总算是要落下帷幕了……
楚藏的嘴角勾起一丝罪恶的弧度。
这场戏已经耗费了他太多时间,总算是到了牵索收绳的时候。君王老迈,膝下无子,而所有沾亲带故的王爷都要么死,要么残,要么获罪,偌大山河无主,江山后继无人,皇帝死后,自己便顺理成章地成为摄政王,届时想要夺取整个天下无异于探囊取物。
这一天,他已经等得太久了。 ----
第205章 鼎成龙去 == 南熏殿内,里里外外围了好几重太医,谁都明白皇帝风烛残年,早已是回天无力的颓势,再多的灵丹妙药下去也熬不过今晚了。
可是真话谁也不敢说,个个屏着一口气,继续忙着手里的差事。
皇帝床前清冷,他没有子嗣,也没什么亲人,经年多病的皇后曾来看望过他,却也因身体抱恙没能待上多久。她的身子一直不好,鲜少出过宫,皇帝见她憔悴,心中不忍,早早便劝她回宫歇息。
而距离他们上次相见,已经三年有余了。
如果说一个荒唐昏庸的帝王心中还存有一丝愧疚,便是这么多年他能留给糟糠之妻唯一的东西了。
病榻前只有忙碌的太医,却都沉默着不说话。皇帝的眼神很空,虚虚地望向床帏的最顶端,犹如僵死。
民间有个说法,人在死之前会看见这一生最难忘的画面,他想过很多次,却没想到这一天转瞬即至,仿佛上一刻他还是偌大皇宫里那个最卑贱低微的皇子,如今便要带着一世骂名作古了。
从出生的那一刻,他就注定是帝王家里最没用的一个。
不知什么时候,忽闻赵内侍进来报:“陛下,楚国师到了。”
皇帝的嘴边浮起一丝欣慰的笑容,努力想要撑坐起来,最终却还是没能如愿,喘着粗气重新跌回榻上。
他太虚弱了,也早已经不年轻了。
“叫他进来吧,”皇帝无力地盯着床帏,“朕有几句话想要同他说……”
未消多时,楚藏撩袍走了进来。
“陛下……”他的声音里带着担忧,疾步行至榻前,没有行礼,宛如家人。
皇帝虚弱地笑了笑,歉疚道:“国师啊,朕不是个好皇帝,这几年让你费心了……”
“陛下折煞臣了,”楚藏颔首作揖,言行永远规规矩矩,“为人臣,自当为君虑、谏忠言、无二心,陛下于臣有知遇之恩,臣万死难报,所言所行皆为本分,怎能说是费心?”
他和声说着,小心端起案前的汤药吹了吹,羹勺缓缓靠近皇帝嘴边。
皇帝摇了摇头,叹出一口浊气:“不必了,朕自己的身体朕最清楚……”
而后缓缓看向殿中忙碌的太医们,道:“你们也不必忙了,都先下去吧……”
太医们连忙应声,行了一礼后次第退出殿内。
“陛下想要同臣说什么?”
皇帝眼里的光微弱而涣散,不知停在了何处,缓缓回忆道:“国师……朕上回将你打入大狱,你心里,可曾怨过朕……”
楚藏:“没有。”
“没有……没有……”皇帝嘴里摩挲着这两个字,声音苍老而憔悴,“没有就好啊……算上这一回,国师已经救过朕三次了……每每朕陷于危难之时,国师总能力挽狂澜,救朕于水火……只是如今,朕大限将至,国师再也不能救朕第四次了……”
楚藏没有吭声,垂首将手中的汤药缓缓放回案前。
“能活到如今这个年岁,朕知足了……只是朕这一生啊……活得很失败,子嗣都没有留下一个,江山无继……”
他问楚藏:“国师,你还记得宣政殿内的匾额上题的是什么字么?”
楚藏:“正大光明。”
“是啊,正大光明……”皇帝缓缓说着,言语犹如死水在枯竭的河道中静静流淌,“我年少时不懂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曾经付出过很惨烈的代价……浑浑噩噩活到今日,临了的时候明白了,可一切早就为时已晚……我本就不是人中龙凤,相貌平平,资质平平,却阴差阳错做了天下的主人……国师,你比我聪慧,也比我勤勉,日后若有什么迷茫的时候,多看看那块匾,多看看那四个字,便知道该如何做人……如何行事了……”
他没有再说“朕”,将死之际与世间所有垂暮的老人一般无二。
楚藏微微点头:“臣谨记。”
皇帝无声一笑,目光越来越涣散,渐渐地凝不出焦点来,濒死之时他看到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关心。
宛如他这破败黯淡的一生,从出生的那一刻就没有人在意他,一个皇帝的幼年,自记事起便是自卑的。
走马灯上,他看到了那个从卑微女监肚子里爬出来的婴孩。出生未足一月,生母便被病痛折磨致死,父皇也不在意这段露水情缘,他有别的皇子要疼爱。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在无人窥见的角落里注视着其他皇子父慈子爱的场面。
直到六岁那年,父皇才想起来给他赐名。
他什么人也不怪,他只怪自己,所有的皇子都天资聪颖,他太笨了,读书骑射样样平庸,什么也比不过。这样的人,在尊宠荣耀的帝王之家,本就是个污点般的存在。
他对任何人都谦卑有礼,小心翼翼,哪怕是内侍女监,他甚至不确定,那个因自己而身死的母亲,在性命垂危的那一刻是否后悔生下了他。
斯人已逝,这本是个无解的问题,可是他替母亲做了选择,自此,在那年幼的心里,世间没有一个人真心疼爱过他。
十几岁的年纪,其他皇子都已娶妻立府,争相追逐太子之位,只有他还孤零零地待在宫里,日复一日地学习那些他永远也学不好的君子六艺。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些都是他唯一可以用来打发时间的事。
后来,他遇见了沈瑭,那是他记忆里第一个真心待他的人。
能够坐上帝位,沈瑭是他的肱骨。那时的沈瑭已身居太傅之位,曾是所有皇子的授业恩师,可是在众多龙凤之中,师长独独选中了最庸碌的自己,他至今也不知道为什么,更不敢问,他怕一旦问了,连唯一一个站在他身后的人也将留不住。
沈瑭为他筹谋,为他娶得良配。一朝顺利登基,也并未向他谋取高官厚禄,而是请旨任元亨书院山长,继续为朝堂培育天子门生。
他一度视沈瑭为亚父,可是后来,亚父抛弃了他,辞官致仕,字句铿锵,归隐山田,此生不见。
他知道,亚父是带着失望走的。
天子之位,九五之尊。他怯懦卑微了这么多年,就连自己也没想到自己能坐上这个位置。最初的十几年里也一直勤勉亲政,可是权势、富贵、美色就像三只蠢蠢欲动的手,无时不刻不在勾着他贫瘠的心。凄苦半生,一朝翻身,他成为了所有美好事物的宠儿,似乎所有人都真心爱他,他沉湎了,最终还是被假象迷了双眼,沦为一个偏信佞臣,耽于美色和享乐的人,再也抽离不开。
夺嫡之路那样艰难,皇后都陪着他走过来了,可是纸迷金醉的生活她却陪不了他,甘愿身锁深宫,两不相见。
果然,世间没有一个人可以不论缘由地真心爱他,他这腐朽糜烂的生命,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失败。
他以为那些佞臣护他,事实却是借帝王之手谋求权势富贵;他以为后宫妃子爱他,事实却是以帝王羽翼为天梯,筹划余生荣华安逸;他以为贵妃真心待他,事实却是匕首在枕,杀意裹衾,要算计他的性命。
不过还好,他也从未将真心全部交付。
之于楚藏,他是心怀感激的,或许楚藏也是想从他这里获得什么,可是这么多年了,他从来只是潜心做事,从未真正求取过什么。
他是真心为天子么?皇帝看了这么多年,什么歹心也没看出来,如今也不想再猜了,曾经他以性命为盾护君王周全,曾在牢狱之中还顾念天子安危,这便足够了,他愿意在日薄西山之际带着一点欣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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