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了多少?夏之秋心中一惊,忙转身回望。
循着沿街的青石小路,向更远处漫溯,未见花枝委地。古朴的石板仍泛着年久温柔的底色,淡素雅致的月洞门处,立着一身量颀长的男子,手执一枝开得正艳的西府海棠。
男子于月洞门前仰首抬望,女子立于高阶之上,怀中百花绽艳,两人目色在这一刻交汇。日光正浓,却也只敢悄悄落于发梢肩头,映着女子纯如和风的眸子,和男子清贵持重的面容。
这一眼,千年恍如一瞬,漫染了几分白首如新,倾盖如故的意味。明明天色朗润和畅,夏之秋却一晃神,某一刻觉得他身后落着世俗之外的雪。
“你是……”她隐约还有些印象,“上巳节……”
楚藏微微一笑:“姑娘还记得。”
见他第一眼时,夏之秋便觉得高而徐引,不似寻常人家,现下又于皇宫相见,看来是了。
“公子也是随行赴宴,来宫中看看的?”
楚藏徐步走来,行过石板路,踏上白石阶,无谓地笑道:“哪里是什么公子,不过是个达官显贵家的伴读罢了,受命同行,这才有幸一睹华宫。”
夏之秋上下打量了他一遍,微微点头,眉眼含笑的模样好似在说——哦,这样啊……
心中却道——恐怕不是。谁家伴读有这样的风度?想来不过是胡诌出来的借口。既然他不愿说,夏之秋也不会戳穿,谁都有不想告知的事情,顺着他的由头去说好了。
楚藏将那株海棠放回花枝丛中,道:“姑娘手里这么多东西,可需在下……”
“啊!”话还没说完,夏之秋惊呼一声,忙拢了拢怀里的花,边走边匆忙道别,“我……我得走了……灯青还等着我……有缘再会!”
未消多时,女子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路的尽头,楚藏脸上的笑意才缓缓回归于无。
他负手而立,目光望向西厅,神色中漫起一丝阴戾。
***
夏之秋疾疾沿途返还,离西厅尚有百十步,便听到一阵婉转清亮的月琴声,绕梁不绝,而后又见到灯青急急奔来。
“小姐——”灯青忙上前接下她手中的大捆花枝,拢于自己怀间,有些愧疚道,“那些官眷真是好大的麻烦……我本想着放下东西就去寻你,她们却非要我每个案几都摆上,这才耽误了时间。”
夏之秋笑笑,眼神望向不远处的西厅,道:“那儿现下干嘛呢?”
灯青撇撇嘴:“宋家小姐月琴弹得好,正哗众取宠呢!”
夏之秋一双眸子睁得圆圆的,由衷称赞道:“行啊,现在成语已经信手拈来啦!”
“小姐啊……”灯青叹了口气,“宋小姐向来与你不对付,只怕一会儿又要来为难你了,这么多年我看着都累……”
“算了……”夏之秋拍了拍灯青的肩膀,然后抬步跨上西厅的石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西厅上、西厅外之间仿佛隔了一面薄皮墙,厅外恣意桃源,厅内人间逢迎。欢声笑语和席间的赞叹巨浪般涌来,闷得人周身一紧,口鼻滞涩。
“宋小姐果然名门闺秀,一曲动天下啊!”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有人眼尖,一把逮住了正欲溜回角落的夏之秋。
“夏姑娘回来了!”
一语出,夏之秋愣,而后众人回首,群声起。
“夏姑娘回来了哟!”
“夏姑娘回来了呀!”
“夏姑娘回来了哈!”
“夏姑娘回来了嘿!”
头脑迟钝的人还在回头看,稍灵活的打上了招呼,高明的已经开始挑事了。
“听说夏姑娘的琴艺天下一绝,不知今日可有幸一睹风采?”
众人恍然,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是啊是啊!我还听闻夏姑娘菩萨心肠,时常给东乐街的穷苦人施粥,想来是人品贵重的,应当不会吝惜琴技吧?”
夏之秋立于原地,笑意凝在脸上,一时不知应该是去是留——人群中暗流涌动,座前宋景玉犹抱月琴半掩面,露出的半张脸满是挑衅的神色。
平心而论,宋景玉的琴艺确实出挑,但总缺了些什么,乐理讲究人器合一,一旦有了嫌隙,便无法登峰造极。此番不管是应是拒,都不是良策。应下的话,不论胜败都是与宋景玉过不去;强拒又少不了被一众说嘴。怎么样,这都是道跨不过的坎了。
灯青适时跳出来,作耳语状,声音却正正好能钻进每个人的耳朵:“小姐,我们出来匆忙,没带琴啊……”
宋景玉更加适时地添出来:“无妨,我带了,今日暂且借你一用。”
“……”
一个弹月琴的人干嘛随身带七弦啊!
“我……”夏之秋真不知该不该道谢。
正这时,一内侍匆匆而来,额上沁了层薄汗,看样子是一阵小跑过来的。
“诶?”一夫人踱步上前,“张内侍不在东厅伺候陛下,怎来了这儿?”
内侍揩了揩额头上的汗,正襟道:“贵妃娘娘请夏姑娘前去叙叙旧。”
众人看向夏之秋。
“好……”夏之秋如见曙光,“好!有劳内侍大人了!”
虽说贵妃娘娘是夏家远房表亲的女儿,但家族旁支盘根错节,要想一一理清着实有些困难。所以虽有血脉亲缘,但大抵上还是个陌路人。不过这贵妃娘娘倒是不认生,族里也就这么个跟她年纪相仿的姑娘,心血来潮时便召她进宫谈天饮茶。
可是于夏之秋而言却全然不同,圣宠如日中天的孟卷舒毕竟不是身边自小长大的血亲,而是天子身侧的贵妃娘娘,该有的礼数和分寸还得把握着。故而见了这么多次,也不是足以谈笑风生的故人。在她宫中坐着,也多以拘谨为上。
然而此情此景,与其困在这儿,倒还不如去贵妃宫里喝喝茶。
“走!”夏之秋拉了灯青的手,窃喜着穿过脂粉气呛鼻的人堆。 ----
第23章 雾里看花 = “福安当……”
冯落寒喃喃地读着这三个字,一遍又一遍。天色尚早,蒙蒙亮,沿街的铺子也都将醒未醒,打着晨曦的瞌睡。灰蓝的天际,月印淡淡的,数十年如一日地凝望着遥不可及的另一畔天空,那轮氤氲云层的朝阳。
一改往日高扬的发髻,瑰丽的衣袍,今日的冯落寒衣着打扮朴素了很多。褪尽铅华的装点,静坐在人间里,她不再是掌管悲台的不良使,而只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儿。
质铺还未开张,冯落寒席地坐在门前的石阶上,两手托腮,出神地仰望着天边新日,和将逝未逝的残月。
纵然手握悲台这样一个庞大的情报中心,她却难以得到自己心中真正想追寻的消息。此番周折良多,才艰难地打听到那禁步的来处。初二看似粗简木讷,嘴却严实得很,一句也不肯透露。于他而言,这是个再寻常不过的饰物,为什么偏偏对其来处说得这样模棱两可,他是想要掩盖什么,还是真的忘了?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门板拆卸的声音,冯落寒扭头回看,质铺果然开了张,心下掠过一丝喜意,她忙站起身,疾步进了铺内。
抬眼一看,所幸掌柜在店内,只是睡眼惺忪,打着天大的哈欠。
“掌柜!”
冯落寒将一个精致的木匣递了上去。
掌柜大梦初醒,揉揉迷离的眼睛,而后定神于眼前的匣子,打开一看,一条成色上佳、玉质细腻的禁步静静卧在其中。
他瘪着嘴问道:“姑娘是要典当还是……”
“不典当,不估值,”冯落寒开门见山,“我想请掌柜认一认,可还记得这禁步?”
闻言,掌柜看了看眼前的女子,又眯缝着眼去细瞧匣中的玉器。看了一会儿将其取出,放在手中仔细端详了一番。片刻后放回匣中,对冯落寒道:“这的确是从本店赎出的物件。”
“赎?”冯落寒嗅出了些什么,“你怎么确定这是你店里的东西?”
掌柜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耐心地将禁步整理好,盖上盖子,推回她手边,这才浅浅问道:“姑娘,你今日来这一遭,所为何事啊?”
冯落寒递上一张银票,莞尔笑道:“寻根问祖罢了,若能解我的惑,百利而无一害,更何况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您说对吧?”
眼前女子笑得真切,盈盈目光中还颇有几分诚意。掌柜思忖片刻,最终收下了她递来的银票。
“这禁步我认得,不过倒不是因为它本身,而是因为一把扇子。”
“扇子?”冯落寒蹙眉。
“没错,相比于这禁步,那扇子更上等些,用料讲究,上面题着秋风词,文人风骨让人如沐春风。”
“扇子可否让我看一眼?”
掌柜道:“扇子不在我这儿。”
“去了何处?”
“被买禁步的人赎走了。”
“可是我手中这条禁步?”冯落寒追问。
“正是。”掌柜已然上了年岁,头发中细密地掺了千丝万缕的灰白。他回忆着,声音苍老,仿佛在说一个陈年的故事——
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有些记不清,只依稀记得那天天色很好,有位少年在铺中环视了一遭,最后看上了这个条纹样古朴、并不时兴的禁步。虽然衣着不凡,可他身上却没有什么银钱,又十分钟爱,最后不得已典当了扇子,临走时还央告掌柜,让他务必留存,日后当以百倍赎回。
“我心想,左不过是把扇子,存着便存着吧。没想到,竟真的让我等来了。”
“再见之时,数年已过。他信守承诺,高价将扇子赎了回去。”
多年间仍念念不忘的一把扇子,其重要性可见一斑。那少年又不是女儿家,为何如此执着于一条毫无意义的禁步?冯落寒想不明白,只得再问:“掌柜可还记得来赎的人什么模样?”
“模样……”掌柜沉思半晌,还是摇了摇头,“数年前的事,我个老朽实在是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那人是个贵公子模样,举止还算得体,言辞却有些粗鄙,不怎么有礼,与面相实在相去甚远……”
言辞欠妥的贵公子?难道是市井之人披了皮来作的假?冯落寒思索了一圈,脑海中仍没什么印象,想来是个不相熟的人。
“可还有什么旁的线索?”
“线索嘛……”掌柜绞尽脑汁,忽而一拍脑袋,“哦!那禁步好像是临街张二麻子来当的,这个……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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