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是黑的,才显得月光似乎比日光还要亮些,人群踽踽的身影被苍白的月色拉得极长极远。容悦置身于空旷的穹顶之下,伫立在黑白怪诞的光影之中,敏锐地察觉到——有一个人不在这行列之中。
隐约记得,一日三顿放饭时,似乎有个人总是无声而来,无息而去。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更无人知晓他在那隐匿的时刻里在做些什么。
他留了个心眼,今日收拾东西时刻意不在旁,而是寻了个不易觉察的位置守株待兔。
果然,这样骚乱的情形之下,有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人群,潜入了一条幽黑的小径。
容悦便倚在路口等着,那人也没有停留很久,约莫半柱香的时间,便又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
他行至路道中央,抱了双肘,无声地凝视着那个人。
他背着光,影子狭长,面容看不真切,像个夜行的鬼魅,这番蓦然现身,骇了那人一大跳,直愣愣地僵在原地,好久也没缓过来挪动一下。
“江……江大人……”来人哑着声,汗流浃背。
容悦认得此人,初来时他便是所有人中最殷勤的那个,做什么都格外卖力,更无丝毫怨言,这一度让容悦深感欣慰。
“那里究竟有什么东西,引得你日日三不离?”
容悦的目光直直逼下来,缄默着,凛然着,好似有熬烂了的年岁那么长。
那人没有答话,脚下摩挲着砾石,干咽了口唾沫:“我……我……”
然而半晌,也没说出一句整话来。
容悦抬步:“你不肯说,那我就亲自去看。”
那人慌忙拽住容悦衣袖,颤着声说道:“别,别,大人,我求你了……”
他看着并不年轻,估摸着四十多年岁的模样,却也是一众衙役里最年长的一个。此刻佝偻着身子,两股战战地央求他。
“江大人,你是好人,我求求你,不要把这件事告到几位大人那里去,不然……不然我们一家都会没命的……”
他说话时,声音在抖,双手在抖,那厚实的肩膀,此刻脆弱不堪地瑟缩着。他本就比容悦矮上半个头,如今的光景像极了个被俗世压弯脊梁的无奈人。
容悦叹了口气,相信他的惊惧和担忧不是粉饰出来的表象,缓着语气慢慢道:“你别怕,我也不是听不进道理的蛮人,你且细说,我听听缘由。”
那人听了这话,大抵是平静了些。他深缓一口气,道:“小人名叫许卫,虔州人士,祖辈都生活在这里。饥荒起,虔州裂成了内外两座城,消息来得仓促,那日我在城内当值,娘子孩子都在外城,我本想偷偷溜出去,可是有兵将把守,围得水泄不通,一只蚊子也飞不出去,便一直滞留在了内城。可是……可是……外城那是吃人的啊!没钱没粮,他们会死的!”
容悦问:“那你怎么不告知府衙,他们难道会袖手旁观?”
许卫摇头叹了口气,眼中泛着泪花:“江大人,虔州已然成了狼窝,那些州官只顾着自己有没有好处可拿,哪有闲心去管别人的死活!若是真叫他们知道了,十有八九也只会将我一同逐出城去。那时,我们一家,可真的一点指望也没有了!”
容悦明白了大半:“所以你这几次都是……”
许卫点点头,心情彻底平复下来:“我只是想给他们娘儿俩送点吃的。江大人,我,我没有偷您给其他百姓的食物,我是省了自己的口粮给他们送去的……求求您了江大人,正因为您是一个好人,我才同您说这些话。只求你不要告诉旁人,不然,不然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您也有女儿,应该知道亲人被迫分离是什么感受啊!”
“……”
“大人,抬抬手放过我们一家吧!求您了……来世做牛做马,我也不会忘记这份恩情的!”
容悦缓缓吐了口气,眼神定定地看着一旁。许久之后,将一只手搭在许卫肩上,轻声道:”带我去看看他们吧……”
沿着长得望不到尽头的曲径,一直走,穿过七拐八绕的弯弯角角,一路像是有股无形的晦暗,铺天盖地地压下来。再往前探数十步,忽然天色清明,豁然开朗起来。
容悦和许卫掩身于一巨石旁,这里曾是虔州界碑,历来引得无数人驰往。风沙连月灌注,石上荒凉斑驳的“岂曰无衣,与子同泽”几个大字还零星可辨。
“大人,我那孩儿还小,娘子也是个温和内敛的,我担心引您去可能会让他们以为这事已经被官府知晓,无端担惊受怕,能否……能否就在此处……远远看几眼?”
容悦点点头,这也是周全的考量。
在巨石的不远处,有一破庐蔽身,以茅草和树枝简单搭就,虽然也避不了多大的风雨,但有那么一处,便足慰人心。
容悦看那妇人侧卧着,哄着怀中孩子酣睡,一下一下轻拍在其项背,口中不知吟哦着什么小曲儿,让人听来心中舒缓安然,尘俗的纷扰尽归诸脑后。
他静静伫立着看了一会儿,这本该是虔州原来的家户模样,平凡,恬淡,静美,如今却只能畏缩于置锥之地,以天为盖,以地为席。
然而,这在外城还算是上乘,俯瞰整个虔州大地,满目疮痍,更多的人已是流离失所,亲友早丧,魂灵脱壳出离,唯有傀儡在世间行走。
容悦看着,无声喟叹——虔州急疮待剜!
他轻拍了拍许卫的臂膀,道:“放心吧,我不会说出去的。”
许卫面上浮出喜色:“大人,当真?”
容悦笑了一声:“当然,赈灾之事任重道远,我还要多仰仗你们呢。”
***
凉习习的晚风打在身上,竟还有一丝冷意。幽静的朱褐色木门前,一席黛蓝色斗篷之下,伸出一只肤若脂玉、纤细修长的女子之手,轻叩着古朴的门,发出低沉的脆响。
后门立时开了,露出一张男人的脸,男人发须花白,皱纹深深,身子也有些佝偻,看上去年纪已不是小数。
“你来了!”贾太师一笑,脸上的皮肉都挤成了一团。
女子撤下兜帽,笑着:“怎么,不请我进去,是要在这儿站上一晚上么?”
“贵妃娘娘尊驾,老臣岂敢招待不周……”
说着,一双老树皮似的手攀上女子年轻的身体,拉起她的小臂,将她带入怀中。
“温香软榻已经备好,只等娘娘凤驾了。”
房间里没有掌多少灯,只有一豆昏黄的烛光莹莹地照着,映得孟卷舒愈加柔和静美,看得贾太师意乱情迷,颤巍巍着手就要去剥她的衣裳。
“别这么心急啊!”孟卷舒把他的手打了下去,转身去添了几盏灯,“今日我来,可不是同你风花雪月的,有正事要说。”
贾太师从身后蹭着她,道:“深宫里的女人,一不沾朝政,二不缺富贵,能有什么顶了天的大事?哎哟哟我的小心肝儿,可别磨着我了……”
他一把将她捞了过来,对着那莹白如玉的脖颈就要啃咬。孟卷舒笑盈盈地推开了他,手落在纤细的腰际,停在腹部,声音倒平静如水。
“我有身孕了。”
贾太师先是一愣,片刻后欣喜若狂,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既想放声大笑,又担心惊动了府上的人,只好强忍着激动的心情,一字一顿地问道:“所言当真?”
孟卷舒坐下来,十分悠闲而镇定地答他:“张太医诊的脉,你要不要去问问?”
张太医位至太医令,是贾太师安插在太医署的心腹。
贾太师大喜,按捺不住地揽着她的腰,手抚上腹部,感受其中孕育着的微小生命。
难为他多少年来一直膝下无子,临了临了,总算是盼来了开枝散叶的一天。
“好!好!好!”初为人父,贾太师恨不得张灯结彩挂炮十里,心想着这一家子丰功伟业,终于后继有人了!
然而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一个三朝元老,一个深宫女眷,纸里终是包不住火,大喜之后,总要考虑些灭火的法子。
“陛下那边,你打算怎么瞒过去?”
孟卷舒这一发问,让贾太师突如其来的喜悦登时冻在了脸上。
见他那一脸难色,优柔寡断的样子,孟卷舒气不打一处来,埋怨道:“当初就是见你还有点本事,这才委身于你,如今倒好,这点小事都犹犹豫豫拿捏不定!我看这个孩子索性别要了,反正亲爹是个窝囊废,免得日后两相祸害!”
“别别别,别呀!”贾太师忙拦住她,好不容易老来得子,说什么也得保全,“别生气,伤身!”
孟卷舒平复了番心情,明定道:“怀孕的事,我有个还算可行的法子,不过,要让我留下他,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孟卷舒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要你保证,我们的事,不能让任何不该知道的人听去了风声,日后你也不能与他相认,因为皇帝的宝座,只能是他的,而且,你要尽你所能,把皇位安安稳稳地捧到他手上。” ---- 容悦:我真不是个有女儿的人……
第44章 寒蝉凄切 = 日子过得很快,还没有跟谁商量过,就猫身偷偷溜走了好几个昼暮。
江令桥本来一如既往准备去徐斯牟私宅处,继续同他周旋,给容悦争取些处理饥灾的时日,谁知路过一条小巷时,耳目敏锐的她隐约闻到一团混乱之声,和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莫名的不安窜上心头,她习惯性地警惕起来。
侧耳,屏声,凝气,那声音,那气味,似乎是从最里端散发出来的。她的手缓缓覆在腰间的四景上,做好了随时动剑的准备,脚下一步步逼近那角落里的无名嘶吼。
声音越来越近,她猛一探身,眼前却不见丝毫人影,只见几条黑色恶犬围作一团,不知在啃舐着什么。它们挨得紧密,看不真切,只听得见血肉分离的哗啦声和升腾起的浓稠血气。
或许是从哪个屠户那儿衔来的肉吧……
江令桥如是想,覆在剑上的手放下来,扫了一眼就转身欲走。
忽然,她的脚步猛地顿住,瞳孔骤然放大,整个人像是从头冻到了脚一般,僵在原地,挪动不得。
她好像……看到了一只手。
一只枯瘦的,孱弱的孩童的手……
那群恶犬撕咬得快活,像是许久未吃过肉似的,一个两个眼里泛着贪婪的绿光。这是一场盛宴,却见一只狗衔出一个白白的东西,嫌恶地扔至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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