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很轻,淡淡笑时脸上似乎永远都投落着温暖的和煦。
某一瞬,江令桥几乎落下泪来,这种感觉……太熟悉了……日日夜夜,小心翼翼地魂牵梦萦,她好像又得以窥见十年前那场盛大的阳光,那穿过千叶万隙碎落成的满地金光。
眼泪在她眼中停留,盛了十余载每一个夜里的星子。
身后是一片苍碧的竹林,月静悄悄地落于梢头,她噙着泪看他,抬起手想要描摹那早已淡出回忆的眉宇。只是,所有的温情都在触及他脸庞的那一刻化作泡影。
江令桥雷击般缩回手,脑中一片空白,怔了许久。
没有灵力,一点点灵力翻涌的迹象都没有,试了这么多次,还不足以得到一个答案么?
她没有哭,只是眼泪盈眶而出,再也蓄不住了,一颗一颗,砸落在手上。
烫。
“怎么了?”容悦慌了神,不知哪句话说错了,手忙脚乱地去给她拭泪,“我要是哪里说得不对,你打我,你骂我,你不要难过……”
她是哭了吗?江令桥的脸上一向鲜少有多余的神色,有的话多半也是逢场作戏,近日难得见她多了几抹笑,如今莫名落泪,叫容悦六神无主起来。旁的人哭,要么凄声嚎啕,要么低声啜泣,而她只是无声地砸着眼泪。
他伸手抱住她,像是心里生生塌下一块,酸楚涌上鼻息,悲不知从何起,却莫名红了眼眶。一下一下,像哄孩儿那样轻轻拍着她的背。
江令桥的下颌抵在他颈侧,她缓缓阖上双目,缄默地流尽最后两行泪。
然而,没有人注意到,她腰间的软剑东皇,悄然化作了一条莹白的长练。
是的,白藏。
***
天清气明,鸡还未啼,冯落寒就起身了。睡不着,也没什么睡意。早早地坐于桌前梳起妆来,发髻,环珰,唇红,眉黛一应皆与平日里不大相同,少了风尘气,还特地换了身湖水蓝的衣裙——之如翠叶映红花,阿娘曾说这颜色最衬她。
看那镜中人,眉眼平和,宁定从容,一切都相宜,就像她也是个好人家的女儿。
冯落寒定定看了几眼,并未多加留恋,而后便郑重地走出了悲台的门。
“罗绮斋……”
她看着那匾额,飞龙舞凤,溢彩流金,颇为肆意洒脱。正堂对着大门,置放着一面精致硕大的镂空剔红屏风,图案描摹的是山水田园之乐,恬淡雅美。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鲦出水,白鸥矫翼。
冯落寒估摸着,有此般心性的掌柜,应不是个爱苛待人的脾气。
她理了理颈侧乌亮的长发,轻打着扇笑盈盈地走了进去。
“掌柜——”
在铺中迎来送往的一个老妇人闻声转了过来,黑发里掺了银丝,估摸着四五十年岁的模样,用眼上下细打量了她一番后,挂上了生意人标准的笑容:“姑娘好啊,是要……看布还是……裁衣?”
冯落寒一边抚着鬓角,一面打量店里的面孔。
她点着头,夸赞道:“久闻罗绮斋盛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这一大早,就来不少客了!”
“哈哈哈——”老板娘笑得皱纹深深,“这开门做生意啊,讲究的就是一个真心实意,哎!只要掏出诚意来,把活儿做细做好,生意自然就有声有色了!”
冯落寒应声附和:“自是如此,说得在理!”
见她来这许久,却只是观望。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老板娘又耐着性子笑着问了一遍:“姑娘是要看布还是裁衣啊?”
冯落寒不语,将她拉至一旁,这才笑道:“老板娘有所不知,最近这天不是越来越热了么?我呢,就想着给家里的姑娘们添几件衣裳。酒香不怕巷子深,罗绮斋手艺好,这一传十,十传百,邻里街坊都说你们家料子细,裁剪得体,花纹和样式也是一等一的好。我今日也是慕名而来,给您送大生意来了!”
老板娘一听来了钱,笑得嘴都合不拢:“好好好!好啊姑娘!改日我就派人上门,去给姑娘们量体裁衣,一定事无巨细,包你满意!”
环顾了一圈,并未看到正堂内有那张熟悉的脸,冯落寒心中泛起一丝黯淡,却不动声色地对老板娘道:“当然,罗绮斋的声誉自是信得过的。不过我既然来了,可否行个方便,顺手先把我的那身衣服给做了?”
“可以啊!”老板娘抚掌笑道,“当然可以!”
说着便将她带进了里屋,招了个丫头来给她量尺寸。
“姑娘想要什么样式的衣裳?”老板娘趁着空闲问她。
冯落寒装模作样想了一会儿,道:“我也没什么特别的喜好,不过近几年朝廷文臣风盛,我便也附庸风雅一番。梅兰竹菊,岁寒三友向来被世人津津乐道,可否衣服上绣些竹和梅的纹样?”
老板娘笑着点头:“那是自然!”
“哦,对了!”冯落寒又道,“店中有竹和梅的绣样吗?能否给我瞧瞧,我好选个喜欢的。”
“好!”老板娘笑得和蔼,撩了帘子出门去,没多一会儿,就捧了一叠帕子过来。
“姑娘,你看看,可有合心意的?”
冯落寒双手接过,认认真真地翻看着。
可越看,一颗心就越沉。
翻来覆去三四遍,始终没有找到心中所想的,冯落寒又看向她,问:“老板娘,这里是全部的绣样吗?还有其他的吗?”
“是啊,都在这里了!”老板娘小心问道,“怎么,没有让姑娘满意的?”
没有……
没有……
没有那衣服上的幽竹纹,就是有,也不过形似。印象里娘亲绣幽竹纹最拿手,栩然生动,活色生香,且最喜欢在最后一针打双结作扣。这里没有熟悉的幽竹纹,也没有一个打的是双结。
冯落寒将绣样递回老板娘手上,随意指了两个:“就它们吧。”
她不信,那日绑了官稚,他亲口说衣裳是在罗绮斋做的,为了证实,她还悄悄派了人私下查探,结果也与他口中所说相符。不可能,这里不可能一点痕迹也没有,那纹样她刻心蚀骨也不可能会忘!
起风了,撩起内阁一角绣坊,那里有许多正认认真真绣样的绣娘,老的,少的,神色各异。冯落寒看不真切,只暗自忖度——现下还不能打草惊蛇。
这一行未到尽头,这罗绮斋,需得夜探……
事毕,老板娘目送冯落寒出罗绮斋,见她走远,直至再看不到身影,才慢步走回店铺中,七拐八绕进了一个静谧的房间,卸了脸上的画皮面具,露出一张姣好的面容,约莫三十上的年岁,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女子面前置有一席,席上坐着一个身着苍灰色长袍的男子,一张瑰丽面具覆着半边脸,黑白金三色勾勒出蛟蟒静坐莲花台的诡谲纹饰,鬼魅毕现。
女子跺脚,冲席之人微嗔道:“掌门!人家正值青春好年华,下次才不要扮老妈子了——”
座上之人便笑:“行,下次叫你扮老头子。
女子:“……”
“言归正传,”玩笑过后,男子语气严峻起来,“那老鸨不是个好糊弄的角色,这一行没有收获,定会找机会夜探。至于该做什么,如何做,你自己把握分寸。”
“是。”女子颔首。 ---- 宝子们,白藏和容悦冥冥之中的联结出现了嗷~不过揭秘可能要很晚很晚
这个戴面具的男人是个很重要的角色哦!
第42章 望岫息心 = 中都像是从无烦事忧心,日日不是水际轻烟,沙边微雨,荷花芳草垂杨渡,就是马蹄踏水乱明霞,醉袖迎风受落花。夏之秋换了身素色男衫,画浓了眉,画深了脸,眼面都加以掩饰,乍一看真不似个姑娘,像个书生意气的少年。
从前出门,端的是闺秀的礼节仪姿,行要稳,步要缓,戒骄戒躁,不宜大嗔,不可大喜,每一句话都要重重思虑,免得行差踏错,祸从口出。如今奔走在熙攘热闹的街市间,第一次这般真切地看高墙之外的尘世。
换了装束,似乎真的从女子变成了男儿身,游走其间,带了些孩子气的雀跃,发后的两条纤长飘带蝴蝶般地纷飞着。
灯青一袭男装跟在她身侧,低声问道:“小姐啊,你知道容公子在哪里吗?”
闻声,夏之秋止了脚步,眼神黯了黯。
她不知道他在哪儿,只是带着一腔孤勇就出来了。于他而言,自己或许只是红尘里一个擦肩而过的行客,而他在她的世界来一遭,只一眼,就成了不灭的愁。
这是一场没有胜算的博弈。
夏之秋淡淡地笑,更像是在安慰自己:“世界之大,若有缘,肯定有相见的机会。若是……若是无缘再见,便也不枉我鼓起勇气走这一遭了……”
灯青看着她,带了些哀伤。自她幼时初见小姐,她过得就像个苦行僧,五更天要晨起学习诗词歌赋,午时匆忙进午膳不过是为了空余些时间研习琴艺,她喜欢琴,从心里喜欢,所有闲余时间都奉献给了它。午后便要收心了,尽数埋顾于四书五经,晚上教授琴棋书画的学正来得早,故而晚饭从来只是囫囵几口,以便能早些在书房乖乖等着。
日子就这么过了,修行也没这般苦的,她却这样生生捱了十余年。往后虽不用日日如此,却仍少不了要学些瓶花女红什么的,不时还需得走宴赴会,面见各种婆婆妈妈——这并不比苦巴巴的日子好多少。
清心寡欲的前半生,除了抚琴,灯青还是第一次见她对一个人有这样的热忱。
这是好事情。
灯青悄悄握了握夏之秋的手,给她鼓劲:“小姐,灯青一定会竭尽全力帮你的。”
鸿雁楼,圣都久负盛名的酒楼,是达官显贵们除了悲台之外,最乐衷于去的地方。
楚藏和周子音就是在这里撞了面。
周子音乃当朝贾太师唯一的外甥,贾太师没有子嗣,对他尤为疼爱,所以他年纪轻轻便荣登大理寺正之位,主司刑狱审理。贾太师向来看不起这个及冠有余的国师,连带这个同气连枝的亲外甥也对他嗤之以鼻。
楚藏立于周子音面前,颔首一礼道:“周寺正。”
周子音冷哼一声,表示听到了。
楚藏并不恼,仍是淡淡笑着:“周寺正英年才俊,雷厉风行,审理狱案多年而未有失手,实乃我朝之幸。”
周子音不吃这一套,嗤笑道:“有话就直说,别学那些只会摇尾巴的狗,讨剩菜剩饭之前先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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