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悦嗅到一丝不安,连忙大喊:“江令桥,你别冲动!”
她不说话,只是一勾唇角,手猛地向后一撤,连带着鞭身骤紧,下一瞬,容悦便跌入水中,湿了个透心凉。
“江令桥,你胜之不武!”容悦站起身来,湿透了的衣物还在向下滴着水。
“你小人伎俩!”
两人目光间火光毕现,噼啪作响。江令桥仰头凝视,容悦俯目低看,在肉眼探寻不到的地方,似有两条赤睛毒蛇分庭抗礼,在一触即发的气氛里互相挑衅,张牙舞爪地吐着信子。
然而,就在如此剑拔弩张的时刻,江令桥肩头忽地一颤,猛然从秧马上站起身来,眼里浮现着掩盖不去的惊惶之色,呼吸明显急促起来。
“怎么了?”容悦忙走上前,轻声问道。
江令桥尽力平息着心气:“水里……有东西。”
“有东西?”容悦下意识将她抵于身后,自己缓缓移步上前。
田中泥水浑浊,左看右看也瞧不出个名堂来,但确可闻水中隐有响动。他一步一顿,听声辨位,猛一探手入水中,本以为是什么志怪之物,谁知捧出来一看,竟是一条肥腴的禾花鱼。
一人一鱼面面相觑,须臾,容悦又回头看向江令桥,两人四目相对,静默无声。
空气里弥漫着一丝尴尬的意味。
江令桥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佯作出惊喜的模样:“鱼!”
容悦:“……”
“要不今晚吃鱼吧!”
容悦:“……”
她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取下他手里的鱼,而后毫不犹豫地扔回水里,笑盈盈地说道:“事不宜迟,我们还是赶快动手,别耽误了用饭才好!”
说罢,悄悄绕到他身后,俯身将刚才那条鱼又捉了回来。
身后传来欣喜的声音:“哎呀,晚饭有着落了!”
容悦:“……”
等待天黑,常叹不易。然而天色将暗未暗时,夜晚来得又极其快,眨眼间,暮色便逃散殆尽,下一刻夜幕就沉沉地倾轧了下来。
水田边生了两堆火,一堆用以江令桥作烤鱼用,另一堆则用于烘晾容悦无辜受害的衣物。
江令桥将鱼从火上取下来,嗅嗅闻闻,又掰下一块来尝,似乎觉得恰到好处了,随即递给容悦。
“尝尝?”
容悦接过,左看看右看看,上瞧瞧下瞧瞧,江令桥抱肘在旁,静静地斜眼看着他。
“没毒,”她递过去一个白眼,“方才不是都吃给你看了?”
容悦便笑:“我倒不是怕你下毒害我,只是想好好看看这鱼,究竟是如何吓住你的?”
江令桥忿然:“那是个意外!”
“哦,”容悦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意外啊……”
那神色,那目光,分明是半分不信。
江令桥抱肘端坐须臾,忽地站起身猛一伸手攘他的胳膊,将烤好的鱼囫囵推进他口中——
“吃你的去!”她扔下一句话,转身去替他拿外裳。
水拧得干,火又烧得旺,未消多时衣服便已干透了。作为浇湿他的罪魁祸首,江令桥还得心虚地过来替他拿衣裳。
她懒懒散散地取了,闲搭在小臂上,转身欲走时,却从衣服的怀揣里蓦地落出白色的物件儿来,飘飘然,及地无声。
江令桥初时并未在意,只是俯身去拾的时候,瞳孔忽然猛地放大,脸上俱是惊异之色,整个人几乎木在了原地——
那是一方白色绸绢的帕子,质地极佳,多见于勋贵之家。上头没绣什么繁复的花样,只素净地绣了两个簪花小楷的字——望秋。
往事如潮水,刹那间汹涌奔袭而来。江令桥紧紧攥着那方帕子,下意识忘记了呼吸。虽十数年为见,却未曾有一日忘却过。
“望秋”是她的小字,帕子是阿娘留下的遗物。
在她的脑海里,从未忘记过,在那些不见天光的日子里,曾有仙袂飘摇而至。她与那医仙少年初相遇之时,入忘川谷尚不过一载。某日游猎荒山,身罹蛇毒,情急之下手里没有分寸,划破了他的脖颈,正是以此替他止血擦拭。只是后来忘记向他寻回,而长夜梦醒,身旁之人不辞而别,这方帕子,便也自此销声匿迹。
谁承想十年弹指一挥间,说快不快,说慢不慢,昔年的惊鸿一瞥,长风不见旧时月,再回首,故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容悦的身份,也曾有过试探,只是从未在他身上寻到过一丝一毫的灵气,想着左不过是个会些功夫的凡人,扯不上神仙的干系。
可惜,造化弄人……
江令桥微微笑着,眼眶却红了。人算不如天算,兜兜转转,竟是在此设了伏,她该以各种姿态来回应这番他乡遇故知?
“江令桥?”
唤了她好几声,却不见她应,容悦便走上前来寻她。却见她背对着他,半蹲在篝火旁,一动也不动。
“江令桥?”他的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侧。
江令桥如梦初醒,不动声色地将帕子塞回去,站起身定定地看着他。
“你……”容悦有些不知所措,“怎么了?”
江令桥没有说话,幕天席地的黑里,影影绰绰的蝉鸣鸟啼声里,只有长久而无言的凝视。
容悦被她这一举弄得有些不安,他伸出手,想替她把脉,人郁结在心,口不言,脉象却是骗不了人。
可江令桥背过手去,不让他号脉,依旧是静静地立着。
“发生什么事了?”
一股不安的情绪再次涌了上来,容悦以手背探试着她额上的温度,却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而再次看向她,她依旧是不言语。
容悦的语气明显慌乱了几分:“江令桥,你不要吓我,这种事不可以拿来唬人的……”
话还未说完,江令桥忽地踮起脚,双臂环住他的脖颈,下颌抵在他肩侧,轻轻抱住了他。
“别说话……”
声音很轻,轻得像一句叹息。
晚夜的风不疾不徐,轻柔地拂过着两个年轻的灵魂。空气里浸润着些许风沙的气息,恍若拨开千百年来层层的云日,才风尘仆仆地抵达于此。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3],鬓角的碎发,身后的青丝飘摇起伏,撩拨着,纠缠着,才使得细水长流的意气和浓思,得以化作泠泠清溪潺湲而出。 ---- [1]分别出自欧阳修的《生查子?元夕》,寒山的《众星罗列》,白居易的《村夜》
[2] 引用自《桃花源记》
[3]引用自苏轼的《行香子?过七里濑》
第60章 逆风执炬 = 忘川谷,太极殿内,肃杀之气猎猎,气氛已然凝到了冰点。
金尊玉堂上端坐着忘川之主,阶下三个匍匐跪拜着的,罪名不尽相同,有相思门人,有刺杀失败的谷中手下,还有的,是被告发另有其主的奸细。
相思门,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毒瘤,不知何时悄悄潜藏在了忘川谷,像只匿身于暗处的鬼魅。气候未成时韬光养晦,如今羽翼渐丰,龇牙咧嘴着,张牙舞爪着,锐利的犬牙上涎水和着血水,腥臭之气扑面袭来。巫溪眼里容不下污糟,也是时候拔除这根毒刺了,否则待其深渊之口足以饕天餮日之际,便是忘川谷覆灭之时。
她面色不急不缓,慵懒卧在高座之上,李善叶则面色沉肃,手持南箫,静静侍立其旁。
“想好谁先开口了么?”巫溪的声音如滚珠坠地,不怒自威。
“主人!主人!”
第一个说话的是忘川谷侍下,名唤长鱼,日前不仅丢了猎物,还被从中阻挠的相思门人生生斩断了一条臂膀。亲眼目睹谷中人因为刺杀未遂送了命的,只怕是再不开口,自己也会成为霞露壑底的游魂野鬼。
他拄着仅剩的左臂,向前跌跌撞撞膝行几步,涕泗横流地央告着:“主人!长鱼虽然未能刺杀成功,却也并非没有尽心尽力,实在是来者出其不意,寡难敌众。还请主人……主人念在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为此丢了一只手的份上,饶了小人一条狗命吧……”
他匍匐在地,身子因为惊惧而不住地发抖,后背也涔涔地渗着汗渍,臂膀缺损之处,还有阴惨惨的血色不断向外洇着。
“哦?”巫溪正瞑目休憩,眼皮也懒得抬起半寸,“护法说,你曾指认仲孙是相思门人,可有此事?”
仲孙,便是那个被指摘有二主的细作。
“有的有的有的!”长鱼叩头如捣蒜,“小人亲眼所见,绝不会有假!”
仲孙是个粗野大汉,满身横肉,两个长鱼加起来也不够他的块头,听到这番言论,当即就跪不住了,怒吼道:“你有几个胆子居然敢这么污蔑我!一脸小人模样,我看你才是做贼心虚,早就同外人勾结上了……”
“我哪里污蔑你了!”长鱼也没输了气势,“那日与相思门交战,他们虽然黑氅遮身,面容也被掩去,我却瞧得中有一人身形与你相似,故意近了身,方才看到那人脖颈处有个同你一模一样的红色胎记,为此还付出了一只手的代价,你休想抵赖!”
仲孙嘴蠢,噎得说不出话来,故而只好转身跪伏在地:“青天在上,谷主明鉴!”
“谷主,小人虽然未窥得全貌,但有九成的把握可以断定那人就是仲孙!便是他勾结外敌,害死了忘川谷诸多兄弟,还请谷主明察!”
“你胡说!”
“我没有!是便是,不是便不是,我亲眼所见!”
此景近日多如雨后春笋,旁人不知道,但巫溪审,李善叶传,这样狗咬狗的场面见了不下数十次。人人为己,各自攀咬,忘川谷上上下下,早已被说了个尽,一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逮住一丝生机便不会轻易松手。
巫溪瞑目,揉了揉眉心——吵得人头疼。
“住口!”李善叶心如明镜,深谙她言谈举止的言外之意,当即冲底下锋芒相对的二人劈头喝道:“谷主在此,何以如此放肆!”
这一声厉喝骇得人心惊胆颤,两人登时俯首及地,不敢再多加言语。
喧嚣燥闷的气氛沉寂下来,越压越低,直至高堂上清风朗月,阶下汗流浃背,巫溪才堪堪开口——
“你有什么要说的?”
问的正是第三个人,那个板上钉钉的相思门人。
悲台消息搜罗得快,五湖四海织就的重重天罗地网,想要在深水湾下捞起一尾鱼,算不得是桩难事。
那人缓缓抬起头来,是一个鹤发老者,面容早已不再年轻,沟壑丛生,一只独眼蒙了翳,浑浊沧桑。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241 首页 上一页 56 57 58 59 60 6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