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好像和自己不太一样,眼睛旁边红色的是什么?是花飘过来了么?
小六月伸出手去替她拂,却怎么也拂不掉。奇怪,怎么回事?
哦——原来花是从妹妹眼睛里开出来的。
后来的后来,皆不过是一桩伤心事。爹没了,娘没了,妹妹……或许也不在了。在危急关头,父母把所有生的希望给了她,把死亡的苦难吞下。六月抓住了一线生机,活了下来,后来被收留于忘川谷,哀莫大于心死,从此潜心修炼。
直至有一天,在忘川谷中,在李善叶座下,见到了一个名叫初六的魔侍,那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名字里有个同她一样有“六”字,而她的眼尾,也有一朵盛开的山茶花。
像妹妹那样,温暖而热烈的山茶花。 ----
第66章 命蹇时乖 = “唉——”
“呼——”
秦娆珎和六月装模作样叹着一口气,挨着初六一左一右落了座。
初六连忙揩干净脸上的泪痕,低着头不言语。
“想哭就哭出来吧,你什么样子我们没见过?”六月不看她,只递了帕子过去,“世道留给女子唯一的宽容就是流泪,不用白不用,不丢人。”
秦娆珎把六月的手挪走,递了自己的帕子过去:“用秦姐姐的,她的臭,我的香。”
六月声调明显高了些:“秦娆珎,你别狗眼看人低!”
秦娆珎欢欢喜喜的,也不理她,一心只跟初六说小话:“她一天到晚动不动就练功,动不动就打人,肯定是一身臭汗!秦姐姐哪有这么粗鲁,秦姐姐是香喷喷的!”
悠扬的尾音带了些许婉转的骄矜,在六月耳畔张牙舞爪。
初六吓得不敢动,瞟瞟左边,又偷摸瞟瞟右边,看着眼前两团帕子,灵魂有些战栗。仿佛她正坐着的不是秋千,而是公道称。左右脸被两个人的目光炙烤着,哪边的帕子上多揩了一滴眼泪都是罪过。
初六的眼泪早就没了,一咬牙一跺脚,往大腿根狠掐一下,当即又疼得落了两行热泪下来,豪奢地一手拽着一方帕子分别去擦左右眼的泪痕,而后揩干了,将六月的帕子放到秦娆珎手里,又将秦娆珎的帕子递给六月。
可以说是赤裸裸的求和了,初六之心,人尽皆知。
却见六月拧着眉头,秦娆珎撇着嘴,四眼嫌弃地把帕子扔给了对方。
求和失败。
六月拨开她眼侧掩盖着的头发,看着那艳红如火的红色胎记,不解地说:“哪里不好看呢?我就觉得好看,特别好看!像山茶花一样。”
初六低着头,声音落寞:“是枯萎了的,吊诡的山茶花,第一眼,总要骇得人胆战心惊。”
“哦,我明白了!”秦娆珎突然开口,恍然大悟状,“初六是想要嫁人了!”
“没有!”初六脸色登时一红,羞赧道,“秦姐姐你别胡说!”
“我胡说?”秦娆珎眨了眨眼,“我可不是胡说。悲台上下,谁不知道这胎记?却从未见你疾言厉色过。我看呐,就只是怕来做客的男子看到,害怕他们觉得不好看,找不到夫君,对不对!”
“不对!”初六的脸刷地一下红透了,炮仗似的窜了起来,“秦姐姐,你是在鬼扯!”
“小丫头急了!”秦娆珎兴致勃勃看向对面的六月。
“此地无银三百两,欲盖弥彰!”六月也饶有兴趣地看了回去。
初六急得去搡六月:“六月姐姐,你怎么也来开我的玩笑,都跟着秦姐姐学坏了!”
六月脸色一变:“什么叫我学她?我行得端坐得正,才不屑得学她!”
秦娆珎冷冷一笑:“什么叫她学我?初六你可别总觉得她是好人,其实她背地里可坏了!都不用我教,自学成才!”
初六亲眼目睹了局势一步步严峻起来。
“你说谁呢!”
“我说你呢!”
“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你又不是没听见,我干嘛要再说一遍!”
“你个胆小鬼!怕挨打,不敢说!”
“我会怕你?可笑!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的面子往哪里搁!”
“有本事比比啊!”
“比就比!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啊!”
眼见两人当面锣对面鼓,就快要打起来了,初六连忙横亘在中间,把唾沫横飞的局面阻隔开来。
“秦姐姐,”初六小心翼翼地扯了扯秦娆珎的袖子,“你别生气了,生气就不美了……”
于是六月吱哇乱叫起来:“初六你不要叫她姐姐!论资历,她来悲台比你还晚一个月呢!”
听闻六月发话,初六赶忙来扯六月的宽袖:“六月姐姐,你别生气了,生气不利于修炼……”
秦娆珎气得跳脚:“初六!别叫她姐姐!和我同一天来的,我没资格她也没资格!”
初六委屈地眨了眨眼,落下两行泪来:“是六月没用……要不是因为我……你们也不会吵架……都是我的错……”
此话一出,局面果然松动。六月和秦娆珎齐齐放下恩怨情仇来替她擦眼泪:“我们没有吵架,都是闹着玩玩的,不算数的!”
“真的?”初六泪眼汪汪看向六月。
“真的!”
“真的?”初六带着哭腔望向秦娆珎。
“真的,纯粹是嘴皮子痒,吵吵就痛快了!”
“太好了!”初六的眼泪说收就收,抬脚说走就走,“天快亮了,再不睡明早就起不来了,我还小,长身体呢!”
六月:“……”
秦娆珎:“……”
***
夜深,悲台人群也都散了。秦娆珎巡视了一番,桌椅都收拾干净,没有了喧闹和残羹冷炙的味道,弥散着一抹淡淡的栀子花香。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时,一个管事的女子小碎步走来,道:“秦姐姐,八月姑娘还醉着呢,又不见初二大哥,现下怎么办?”
秦娆珎往远处一瞧,八月伏在桌前睡得正香。跟着管事女子一齐走上前去,她俯身轻轻推了推:“八月?八月?醒醒,可不能在这里睡啊!”
八月的头转过来,脸蛋红红的:“我……我没醉……”
秦娆珎站直了身,对身旁女子道:“遣几个姑娘来,将她带去雅室歇息。喝了酒又在这里吹风,免不得明天要头痛。”
“是。”
身旁几个女子福了福身,便过来把八月一左一右给架了起来。
“我没醉……我能走……”八月迷迷糊糊地嘟哝着,不听人使唤,非要自己站定,而后身子一软,直直往秦娆珎怀里瘫。
“老天爷!”秦娆珎惨叫一声,“你可别吐我身上!”
“吐什么吐……”八月一副将吐不吐的模样,手捂着口,架了半天的势,却是个空响。而后却佯作已经吐舒畅了的样子,满意地把手在秦娆珎腰间揩了揩,“我又没醉……”
“快点快点快点……”秦娆珎满脸惊恐,连忙招手叫人给她架出去,“扔到房里去,给她个盆,皆大欢喜!”
话音之间,秦娆珎远远瞥见初六上了楼,似是要回房休息,便连忙抽脱出身,一路疾追了上去,终是赶在进门之前拉住了她。
“秦姐姐……”初六回头,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初六……”秦娆珎喘着粗气,抬手替她理顺了眼角的头发,“秦姐姐想跟你说的是,你的胎记不丑,就像你六月姐姐跟你说的那样,它很美,是花,是含苞待放的山茶,而不是漫天阴云的根源。秦姐姐希望你知道,我们每个人都很喜欢你,从来没有因为它而厌恶你,同情你,怜悯你,反而因为有了它而更爱你。”
“如果你担心,害怕有男子会因为它而畏缩,会不喜欢你,那正相反,它恰恰成了能够守护你一生幸福的利器,替你拂去路上凋敝的花草。终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男子,他能够摒弃一切世俗的眼光,穿透这所谓丑陋的瘢痕,虔诚地去爱你的灵魂。那一天,那个人,才是真正只得你等待的。”
“秦姐姐……”
初六恍恍惚惚地看着她,似乎从没想过她会跟自己说这样的话。
“初六,人生短短数十载,没有什么是比你自己的快乐还重要的。这种满足可以是从四面八方而来,而不必固定地依附在一个人、一个执念上。有花败就有花开,立于天地之间,白昼可以描摹成刺目,可以描摹成暖阳和煦;夜晚可以是黑暗,也可以是月华普照,这取决于你的心有没有羁绊。当执念的种子需要太多眼泪和痛苦浇灌的时候,那么它注定是扎进心底最深处的毒花。你自己给自己套上的桎梏,也只有你自己才能真正打破它,冲破镣铐走出来。秦姐姐希望你能一生安乐,没有一丝杂质的安乐,你明白吗?”
初六有些怔了,眼睛却水雾蒙蒙的。秦娆珎从没跟她说过这么多话,像是里面有很多门道,而她只能读出最表面的那层本意。
秦娆珎说罢,笑了笑,恢复了往日那方神态做派,用扇子拍了拍初六的脑袋:“好了,去睡觉吧,不然明日该起不来了!”
说罢,转身轻快地离开了,那细碎的脚步声,像一首绵绵不绝而又哀婉的诗。
她也曾有个妹妹,妹妹的眼角,也有这样一朵火红的山茶花。
犹记得那年春风桃李花开日,群山无处不飞红。那时的她,是个什么模样呢?大抵是记不得了,只记得一座小小的茅屋,守护着两个小小的人。雨天避不住雨,阴天拦不住风,只有角落里是安宁静谧的。黑夜见过她们熟睡的脸庞,也见过灵魂被撕扯的痛楚。
凤凰树下,莲花池边,因为这样一个丑陋的红色胎记,年纪小小的妹妹,固执地成为了一个姐姐。
她们是至亲,唯一的至亲,因为自己的丑陋,她觉得美的应该更美,丑的……可以更丑。
丑陋,本就是该隐匿在黑夜里,默默无闻地燃烧。
她抢着干更多的活,吃更少的食物,她把自己仅有的温暖和慷慨都给了姐姐。那年的雨下得那样冷,那样急,冲塌了屋檐,秦娆珎是在家外十里的小河边找到妹妹的。只有夜里的蝉鸣和鸟语见过,一个孩子用稚嫩的肩膀把一个更小的孩子,一步一挪地背了回来,整整十里地,从天黑走到天亮。
后来妹妹高热不退,即使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换成药材也不见起色,年幼的秦娆珎急得昏了过去,迷迷糊糊中似乎听见了妹妹久违的笑声,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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