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然知晓这张遗诏宣告天下,会对宣珩允不利,可这关她什么事呢,总归她二人情份已尽,她万不会再为他打算半分。 何况,他不是倨傲孤翳、自视甚高吗,是他自负到不愿倚靠楚明玥、倚靠楚家半分,好似楚家的帮助就辱没、遮盖了他的君王才能一般。 作贵妃三载,她不遗余力助他,还要做得小心谨慎、不露痕迹,生怕触到他不可一世的自尊心。 曾经,她欣赏宣珩允这份出尘清儒的秉性,视他为天上皎月,可笑,如今再看,不过是过度恃才傲物。 她知道宣珩允介意先帝曾允她定要是太子妃一事,就好像因着这句话,他皇太子的位置就成了娶楚明玥这件事予他的陪嫁,尽管她曾听到过先帝在诸阁老跟前对九皇子肯定的赞赏。 诏书宣告天下,还有命活着的几位王爷要用怎样的流言对付他,他都得受着,谁让他介意此事呢,刺是他自己扎进心里的,咎由自取、自食恶果。 楚明玥把羊绒毯盖在丹秋身上,一手撑头靠着软垫侧躺,“你也睡吧,让跟车的人轮换休息,无需紧绷着,往后走,都安全着呢。” 楚明玥缓缓阖眼。 新朝在他三年治下,海晏河清。他当得上一个好皇帝,也不枉她楚明玥倾心一场。 他做他的君,再无羁绊。 耳边风声流淌,暗下的光逐渐又亮。 楚明玥睁开眼睛,模糊看到远处有一抹红影策马而来,她愕然四顾,光华场的汉白玉砖在日光下白得晃眼,紫薇殿巍峨伫立,青砖瓦片铺着一层金色日光,熠熠生辉。 她顿时心上一紧,巨大的失落似潮水向她袭来。 她又回来了。这个念头乍一出现,撞得她几欲站不稳脚步。 红影越来越近,马背上的人笑得明媚张扬,朝刚出紫薇殿的新帝喊,“宣九,我来接你下朝。” 久远的记忆似流沙漫起,楚明玥想起来了。 这是宣珩允登基后第一天临朝,楚明玥在重华宫兴奋的坐立不安,听到下朝的钟声响起,她换上一身绯红胡装,骑着先帝赐她的青骢宝马就去了紫薇殿。 知这人克己守礼,把皇帝的尊威看得重,她躲在宫墙后边一直等所有朝臣尽数离去,等到一袭珠白刺金皇袍的宣珩允踏出紫薇殿,她才策马飞奔过去。 那人没有展露喜色,只是蹙紧眉心斥她,“胡闹,光华场岂是嬉马之地。” 说完,那人拂袖离去。 楚明玥的喜悦之情被兜头灌下一盆冷水,她牵着马站在光华场,凝望着新帝的身影越走越远,没有回头。 她当时太委屈了,没有像往常那般追上去认错道歉,只是紧紧攥着马缰,就那么站着。 她自幼就被先帝允许,可策马跑遍皇宫里任意角落,她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啊,以后,是不许了吗? 一袭绯衣的姑娘站在光华场,咬紧下唇不让眼眶里的水珠子落下来。 楚明玥无声看着曾经发生过的一切,看着红色的身影孤单落寞,心底猛地一疼。 她走过去,轻轻抱住了那个无助委屈的女子,“对不起,是我那时眼瞎心盲,让你受了诸多委屈。” 相拥的身影渐渐交叠、融合,又猝然涣散成一抹红霞,风一吹,涣散成诡谲绮丽的光,徜徉在闲云里。 宣珩允睁开眼睛,怔怔盯着床幔,那双桃花眸里黯淡无光,只留一片霞飞。 怔癔许久,他才坐起,瞳眸转动,漠然打量四周,他躺在紫玉珊瑚雕龙纹罗汉床上,这里是大明河宫。 意识迅速回拢,他掀开身上锦被下榻,光脚踩在四鹤缠枝短绒地毯上,跌跌撞撞就要往暗室走。 听到动静,崔旺提一盏灯进来,动作麻利点亮寝殿半室烛火。 “哎哟,才三更天,陛下您怎么起来了?”他顺手拿下衣架上的披风,追过去披在宣珩允身上。 宣珩允未有回应,只是听了脚步,抬眼凝视着靠墙摆放的多宝格,那是暗室的入口。 崔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陛下,您不能再进去了,那里边儿寒气重,太医说您寒气入体,若再不注重保养,怕会伤了根基。” 诊脉的太医不仅说了这些,只是陛下昏迷,崔旺不敢乱言,常年给陛下诊脉的太医不解,陛下身体一向康健,何故突然就患上了寒体症,太医得不到解惑,只好把病因归结于今年的雪,太多了。 可崔旺却是知道的。 他是这宫里唯一知道真相的人。荣嘉贵妃娘娘薨逝整一月,世人都以为娘娘早已安眠皇陵。 事实上,下葬皇陵的不过是陛下换掉的一口空棺,从定远侯府抬回皇宫的那口棺材,此时正安静躺在大明河宫的暗室里。 那里,被做成了冰窖。 陛下已经接连在暗室里呆了三日四夜,他闯进去的时候,陛下倒在那口棺材上已然失去意识。 而让崔旺惊心的是,这已经数不清是第多少次,他冲进暗室把昏迷不醒的陛下扶出来。 “陛下!”崔旺见他不应声,突然跪地挡在多宝格前边,就差要以头抢地,“娘娘已经走一个月了。” 宣珩允眨了下眼睛,动作僵硬,崔旺一声喊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她已经走一个月了。 对于楚明玥的离去,他生出一种空虚的不真实感,他的耳畔刮着正月十六的风声,这些风灌进他的脑子里,卷走他清明的意识,留下一片混沌。 荣嘉贵妃薨逝,元启帝下旨罢朝百日,六部共同协理朝事,每日奏折由大理寺少卿一人送往大明河宫。 朝臣称赞皇帝陛下用情至深,是大情大义之人。 只有宣珩允自己知道,他无法坐上紫薇殿那张腾龙金椅,游离在外的意识让他困在正月十六,他的眼中,停驻着静躺在长棺里的人。 那个画面被刻进他的眸底。 他甚至想过要撬开暗室那口长棺,再看一眼她的容颜,但他拼命制止这个疯狂的念头,他怕她不想见他。 两股意识相背而驰、难于融合,逐渐分裂、各自独立。 “朕是不是很狼狈?”许久,宣珩允低低长叹一声,缓声问道。 崔旺脊背一僵,小心谨慎回答:“娘娘一直盼着陛下好。” 是吗?宣珩允低喃,但她生前最后的念想是离开他。 想到这里,宣珩允突然感到很冷,仿佛有冷风灌入他的五脏六腑,他感到他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崔旺抬眼,余光看见陛下颤抖的指尖,赶紧站起来扶着陛下往床榻走,又朝门外宫婢喊一声,“快去把陛下的药端过来。” 宣珩允感到无力,任由崔旺扶着靠坐在床榻上,清醒着的他连进去暗室的勇气都没有。 脑海里那个充斥着戾气的声音暂时消失了。这段时日,他经常觉得那个声音在争夺他的身体。 宫婢端着一碗有着浓郁苦味的汤药进来,宣珩允瞥一眼汤碗,没有接,“放下吧。” 宫婢不敢说话,只好悄悄看崔旺,崔旺暗自摆手,宫婢把汤药放下,无声退去。 崔旺端起汤碗,试探开口:“熬药的药官依然遵照贵妃娘娘的嘱咐,给碗底放了两勺红糖。” 他没有把握陛下会喝下汤药,近日来的陛下,越来越难以揣摩,有时候,他甚至觉得陛下像是两个人,在小书房批阅奏折时如平时无异,连日宿在暗室不出时,就仿佛是另一个人。 偏执又沉郁。 崔旺手上一轻,他心里惊喜,陛下终是把药喝了。 “传崔司淮。”宣珩允把空了的药碗放下。 “这,”崔旺犹豫着,“陛下,现下正是三更天,崔大人恐怕……” “那就让马车等着他睡醒。”宣珩允的声音,低哑有些盖过了清越,显得不耐烦。 “是。” 崔旺收起药碗告退,退到殿外回廊上,他唤过来两个小太监,又一沉思,道:“罢了,你们在这里好好守着陛下,崔大人那里,我亲自去。” 小崔大人入宫的时候,已经快五更天了。 虽说陛下让等他睡醒,可崔旺不敢让陛下一直等着,是直接拍门把人叫了起来。马车行到半路,崔大人说有东西忘带,又返回崔府,这一来二回没少耽误时辰。 大明河宫燃着浓郁的瑞脑香,香料里混合了助眠的草药。宣珩允常年浸在这样的香气里,已成习惯,常年在寝殿里当值的宫人也都习以为常。 但原本就犯困的崔司淮一踏入大明河宫,登时呵欠连天。 宣珩允换好一身珠白缎面常服,坐在小书房里那张乌木描金象纹翘头案后边,墨发被掐金盘龙白玉冠半束,看起来与往常一般无异。 但崔司淮仍然从镇定端雅的身影里读出不同。 虽说他领了每日往大明河宫送奏折的差事,但这近一个月的时间,他每回过来,都未见到陛下,是以,也就无机会把他袖袋里的遗诏交出去。 月后初见,再看,只觉陛下的气质深冗、沉郁许多。 “微臣拜见陛下。” 崔司淮掏出装有先帝遗诏的木盒,拿在手中。 宣珩允未有注意他这些小动作,他抬眼望过去,眸光沉沉,“她走之前,你见过她?” 她?谁? 崔司淮本就未睡醒,这个问题着实令他脑速跟不上嘴巴,“陛下说谁?” 小书房里一阵缄默。 那个人的名字似乎很难以启齿,宣珩允直直看着崔司淮,隐隐有动怒迹象。 崔司淮原本随意站着,但眼下,无形中的威压令他下意识绷直脊背,顿时困意全消。 “贵妃。”沉默过后,宣珩允缓缓开口。 崔司淮一听,心中顿时一紧,他送贵妃出城,终归是没逃过黑衣骑的眼睛。他提着衣摆就要下跪认罪。 不对! 生死攸关之际,小崔大人的智慧突然超速运转,紧接着,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他如实回禀,“是。那日是老侯爷祭日,微臣顺道路过,给老侯爷上了三柱香。” 在崔司淮看来,这不过一件寻常小事。和所有人一样,他往日看到的陛下,对待荣嘉贵妃不过平常,并无深情。 可这句轻松随意的话,却让宣珩允几乎屏住呼吸。 只因她在另一个人的口中活了过来。终于有人在他面前讲她,只是提起她,他就觉得她还在,不曾离去。 “她那天,可有难过?”宣珩允追问的样子有些急迫。 崔司淮怔愣一瞬,想了想回答:“娘娘情绪稳定。”说完,他又补充一句:“贵妃娘娘是心性阔达之人。” “是,她爱笑,坏的事情向来不与人计较。”宣珩允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沉翳的面容有所动容,渐渐舒展开,仿佛通过这样的交谈,可以慰藉他那颗彷徨无措的心。 “后来呢?”宣珩允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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