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 崔司淮又是一怔,他搞不懂陛下究竟深夜把他唤来是为什么,遂自行揣测一番,把这个“后来”解读成贵妃薨逝之后这段时日。 陛下爱惜淸誉,皇贵妃葬礼,陛下依皇后之礼相待,国丧三月,罢朝百日。 崔司淮如此推测,便轻松一笑,小木盒朝手掌一拍,自信道:“请陛下放心,贵妃娘娘病逝,坊间虽有拍手叫好者,但陛下感念楚氏满门功臣,厚葬之举百姓称赞有加。” 他此番话说得响亮,说完洋洋自得朝宣珩允望过去。 孰料,宣珩允面容一沉,“拍手叫好?” 崔司淮眼皮一跳,糟糕,说错了。 空气再次沉寂,烛火炸开的声音格外突兀。 宣珩允没有做声,他沉思片刻,拿起一支细玉竹节杆的狼毫笔垂眸在纸上书写,直到那张纸上写满工整小楷,他才抬头。 “贵妃往日恶名皆为不实谣言,崔卿依朕所书桩桩件件皆要细查,七日之内务必为贵妃正名。” 纸张三折,崔司淮上前两步,双手接过。 “是朕对她不住。”这句话似乎耗尽宣珩允所有的力气,他颓然靠在椅背上。 崔司淮垂首接旨,心中渐渐绕过弯来,他终于察觉陛下的变化在何处,陛下对待后宫向来寡淡,不愿多言的。 “陛下,恕臣冒昧。”崔少卿向来敢言,“您对贵妃娘娘的情意可真?” 宣珩允突然觉得呼吸难耐,心尖上抽搐着疼,他捂着心口弯腰艰难吸气,耳际骤然响起一道清丽嗓音—— 宣九,你可喜欢我?说喜欢我。 眼底有湿润滚烫的情绪猛烈上涌,宣珩允闭了闭眼,再直起身,他声音轻颤,“朕心中唯有贵妃,此生再不会有别人。” 崔司淮盯着陛下痛苦又克制的表情,惊诧不已,尝试安抚,“陛下感怀贵妃也是正常,终究相识这许多载。” 小崔大人暗自唏嘘,果然帝王也一样,明明是漫不经心的人,一朝离去就突然成了心中的一把清晖。 “陛下重情重义,是天下苍生之福,若是贵妃还在……” 宣珩允猝然开口,“若是她还在?”他自嘲笑一声,“若是她还在,朕定好好待她,不会让她失望至此。” “也定要照看好她,不让她再离开朕半分。” 崔司淮对上那双骤然变得异常明亮的眸子,再三思忖后,不动声色把那个装有先帝遗诏的小木盒又塞回袖袋。 , 作者有话说: 【还是啰嗦一句吧,对于崔司淮的惩罚在后边,31章,宣狗勾的惩罚是腹黑的。PS:休夫在36章,防盗比例是90%,时长是72小时】
第24章 24、24 年轻有为的崔少卿从大明河宫的小书房出来时, 天已亮。 只是近日来仍有絮雪,天空阴沉沉的,半空压下濛濛水雾。 今年的洛京城, 雪格外的多。偌大上京被覆在一片银装素裹里, 百姓们拍手叫好,皆道这是天降瑞雪。 “崔大人辛苦了。”守在门外的崔旺亦是一宿没睡, 看到崔司淮从屋里出来, 他态度谦和邀崔大人到隔壁屋里休息, “膳房熬好的银耳红枣羹,大人喝一碗暖暖身子,奴才让人准备马车送大人回去。” 崔司淮左右歪头活动脊骨, 他思索一瞬,坦然接受, “劳烦崔大监, 正好下官有事要请教崔大监。” “嗨,说什么请教不请教的话。”崔旺推开隔壁小屋的门,引崔司淮进屋,这是专供轮值宫人们临时休息的地方, “地方小, 让崔大人见笑。” 崔司淮在一张实木圆桌旁坐下, 桌上盛好的红枣羹冒着热气,他不客气,直接端过一碗就喝,陪陛下说话, 容易口渴。 一口气喝完一碗汤羹, 崔司淮呼一口气, 放下汤碗, “一笔写不出两个崔字,说起来,下官和崔大监同宗同源,下官也不跟崔大监客气,有话就直言了。” 崔旺在对面坐着,两指拈勺搅动汤羹,“哎哟,可不敢,奴才一阶孤儿,当年带我的师傅随手赐名,可不敢辱没河涧崔氏门楣。” 崔司淮一碗汤羹下肚,觉得不解渴,又自个儿盛了满碗,他未再和崔旺推诿这些场面客套话。 “听闻崔大监九岁入宫,虽然大监正年轻,却是这宫里老人了,”崔司淮一边轻轻朝碗里吹气,一边道:“大监可知,先帝爷究竟为何待贵妃娘娘为己出。” 搅动汤碗的瓷勺一顿,崔旺面露难色。 崔司淮咽下一颗红枣,笑着开口:“莫非下官是问到了皇室密辛?崔大监不便说也无妨。” 崔旺垂下眼帘盯着面前汤羹出了会儿神,随之,他长叹一口气,朝门外看了眼,压低声音道:“此事也并非不可言的秘密,当年确实从师傅那里听过一嘴。” 崔司淮一听来了兴致,放下汤碗,肩膀朝前探了探,“下官洗耳恭听。” “嗨。”崔旺眯起眼睛笑,“大人严重了。此事说来不过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 “哦?”崔司淮睁大眼瞳。 “当年,先帝爷还是皇太子时,谢家嫡女,也就是贵妃娘娘的母亲,自请退了与东宫太子婚约,请旨嫁于定远侯府。” “奴才也就从师傅嘴里听到这些罢了。” 前尘往事,故事里的三人已化作一捧黄沙。 一朝掀开岁月落下的厚厚尘土,再出现的世人口中,种种恩怨皆散落于时光的罅隙,唯剩一句再简单不过的事情真相。 落世人一声,原来如此。 小崔大人一手托腮,涣散眸光,脑补出一段缠绵悱恻、肝肠寸断的爱情故事。 谢家女伤心欲绝,请旨他嫁,薄情人空余恨,抱憾终身。 末了,崔大人“啧”一声,感慨世事无常,这种事竟也能子承父业。 解了心中困惑,崔司淮起身拱手拜别。 正好有小太监进来回禀,马车准备好了。崔旺也不再多留,一手展开送崔少卿出门,又端着拂尘站在一堆积雪旁,目送崔少卿走远。 一阵冷风拂过,料峭寒枝上积雪簌簌落下,天空愈发阴沉,看样子今日还要下雪。 宫婢手断镂花托盘过来,是陛下的早膳。 崔旺接过托盘,三声叩门后推门而入,于此同时,“哐当”一声响,吓得他脚下一个趔趄。 早膳被放在靠窗的乌木边花月牙桌上。崔旺暗自吸一口气,浓郁的瑞脑香气中隐约混杂着血腥。 崔旺小心翼翼询问:“陛下是就在小书房用膳,还是回偏殿?” 他的余光往那张书案瞥过,案角的三鹤莲花纹藻井短绒地毯上,赫然落着一把短刃匕首,刀刃上沾着血迹。 崔旺慌张跪地,哭喊一声,“陛下,您要爱惜圣体啊。” 宣珩允淡淡笑一声,温声道:“没事,吓到你了?”他的笑容温润似水,眸光平静无波,就如同往日在贵妃跟前的样子。 他只是突然记起,贵妃曾赞他清雅出尘、似青幕皎月。 贵妃是喜欢他这副模样的吧。 耳边风声呼啸。他清晰的意识就要被风吹散,脑海里张狂、咆哮的声音就要冲破束缚,撕毁他拼命维持着的这副儒雅模样。 他无计可施,只好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保持艰难维持出的模样。 他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人。 他在楚明玥面前扮演了十年,他是愿意一直假装下去的,假装成她喜欢的样子。 想到这里,他的心又开始抽着疼,他平静坐着,屏息感受一寸寸疼痛。 “陛下,让奴才给您宣太医吧。” “不必,无碍的。”宣珩允抬了抬手,示意崔旺起身,“早膳就在这里用吧。” 他从那张圈椅里起身,坐到月牙桌前。 崔旺开始布菜,尽管他几度深呼吸,仍无法制止手腕颤抖。 就在他把一碗燕麦牛乳羹放在陛下面前时,屋外突然传来一声嘶鸣,是马叫。 这下他不仅手腕抖,就连腿都开始抖。 后宫里怎么会有跑马呢,陛下不喜后宫跑马。 不等宣珩允开口,崔旺赶紧说道:“奴才这就出去瞧瞧,是什么人这么不长眼。” 他等了一息,未等到陛下开口,只好自行告退。 宣珩允掀动眼皮,朝窗外看去。他在想,为何崔旺听到马叫会如此紧张。 记忆突然似潮涌袭击了他,撞得他心神俱颤。 因为他曾当着宫人的面斥责贵妃,不许她再在宫中跑马。 那日下朝,她一袭绯红胡装策马横过光华场,阳光在她身后映出红色的光晕,袖带随着她策马的动作在风中飞扬。 光圈在那双桃花眸底变换重叠,他顿时就害怕了,心跳如擂。 他时常不能辨别,那一世凄苦究竟是南柯一梦,还是他真的有了重来的机会。 无论是何种情况,在那场大梦里,他将死之际,听闻一道消息,定远侯独女昭阳郡主向陛下请命,随军历练。 她有可能成为大宛唯一的女将军。 自楚明玥嫁给他那一刻起,他时常觉得自己是一个窃者,毁了她原本该拥有的另一种璀璨人生。 那日他初次上朝,高坐金椅,睥睨天下让他感到不真实,紫薇殿内百臣叩首、山呼万岁,他油然生出心慌,害怕这场登极九尊的荣耀,才是大梦一场。 梦醒,他已经死在那个寒夜里。 下朝,他目送群臣一一退去,才在崔旺的搀扶下走出空旷威严的紫薇殿。 “宣九,我来接你下朝。” 那日,贵妃似乎是这么说的。 他循声望去,看到张扬明媚的楚家女御马驰来,身姿纤拔、飒飒英姿,那一刻,日光晃眼,他逆光看到一个身着盔甲、领兵沙场的女将军。 他害怕极了。 他再一次意识到,他对这个世界做出的改变,可能毁掉了楚明玥原本该有的恣意人生。 她若不嫁他,是不是本该戎马沙场,以另一种方式青册扬名? 仓惶之中,他用愤怒掩饰自己的错误,斥她不许在宫中纵马。 他用冷漠掩盖心虚,匆匆疾走,不敢回头。 小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又合上。 “陛下。”崔旺进来回禀,“是崔大人的马车,本已出了后宫,结果雪天打滑,马受了惊吓,在宫道上四处乱跑,已经制住,崔大人无碍。” 宣珩允从回忆中抽离思绪,点头应一声。 “朕对贵妃,是不是很不好。”他低声喃喃。 但崔旺却听清楚了,可他什么都不敢回答。 “朕不配做她的夫君。” 宣珩允自言自语。他被回忆撕扯折磨着,令他陷入新一轮的负罪和自责里。原来,他曾这么混帐。 他走入一条漆黑望不到尽头的小路,且不可回头,只能这么一直走下去。 他忍不住会想,她死后,会不会回到那个世界去,成为一代女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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