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聪明人,自然猜得出惩治族商的差事何故会落到他头上,是以再见陛下,他倒是懂得收敛锋芒,规矩不少。 宣珩允看了看他,拿过最上边的一本奏文翻开,漫不经心开口:“明日就启程吧,禁卫那边会拨给你二十人。” “是,微臣领命。”崔司淮谨言慎行,向宣珩允回禀了他为此差事拟定的计划及路线,得到宣珩允恳许。 随之,他躬身告退。 深色木门被关上。小太监把他先前提着的鹤臂风灯递到他手中,借着柔黄的光,他突然弯腰凑近门扇上的额枋,始才看清上面细密雕刻着的是竟是山海经里瑶姬的故事。 崔司淮不知联想到什么,脸上晃过一瞬担忧。 而书房内,宣珩允手执江左湖笔面无表情在一本本奏文上疾书批复,看起来并无异样。 但当他拿起最后一本由宗人府送来的文牒时,眸底漆黑一现而过,继而再次恢复平静,如常批下“已阅,准”。 随后,他换一声崔旺的名字,崔旺轻脚碎步进来,抱走那一沓奏文。 桌案上放着一台青釉弦纹带托三足灯,灯托上五支红烛燃烧。 宣珩允一手撑头不眨一眼盯着那支燃烧过半的烛火,淡漠的脸终于再装不下去,沉成一片。 而那双眸底翻涌着暗色潮汐,似在烈焰上煎熬的孤狼升腾出的死亡气息。 他忽然伸手向烛火探过去,两指并拢掐灭一簇火光,空气中升起一股青烟,夹杂着油脂被焚烧的奇异香味。 指肉上的疼痛让他眸底剧烈翻涌的暗潮开始归于平息。 而他又清楚的知道,这样癫狂的事情万不能让楚明玥知晓,她若知晓,并不会再心疼他半分,只会厌弃。 玉狮子“喵呜”一声跳到窗台,尾巴竖起,湛蓝的猫瞳竖成一条线,警惕盯着他。 “别怕,没事。”宣珩允低笑一声,又掐灭了第二支烛火,“这个人以前对她不好,我替她惩罚他。” 他温柔得看着玉狮子,仿佛在说着缱绻情话,说完,他收回视线,盯着骨节均匀的手指凑近看了看,指腹上两抹焦黑,被灼烧的疼痛顺着指尖蔓延。 他又看了看尚在跳跃的三支烛火,逐一掐灭。 这种自我惩罚的方式勾起他心底的瘾,似乎他所承受的疼痛多一分,就可以让他胸腔肺腑里的绝望少一分。 指腹那个位置的皮肤逐渐变成硬硬的一层,像是附着在皮肤上的旁物,他却觉得这样的感觉很好。 灼肤之痛,怎比得过她小产所受痛苦的半分,又怎比得过她每月所忍受的折磨。 他要慢慢帮她讨回来。 宣珩允站起身,朝窗台走去,玉狮子逐渐弓起脊背盯着他。 “你是不是想她了。”他抬手去抚摸玉狮子的头,玉狮子猛地向后一缩,他的手停顿在半空。 “再过几日。”他继续用温柔得声音说话,“待为她恢复清誉,让她做回昭阳郡主,就送你和照夜白去她身边。” “她也想你想得紧。” 玉狮子突然仰头跳上书柜。 宣珩允用那只受伤的手推开窗扇,仰头望天。天上浓云密布,漆黑无光。 他的眸中仿佛化开一池春色,绯衣张扬,笑靥羞花。 她这次是真的要走了。相较于上次猝不及防的冷棺,这一次,他甚至觉得上天还是过于偏爱那个混账了,竟还给了他慢慢弥补的机会。 * 四月二十七,是小满,漫山遍野的桃树结出了果子。 一切都是刚刚好的时候。 洛京那边,宗人府宣敬德跪坐辇车,手捧先帝遗诏誊本举过头顶,由京兆尹城防卫开道,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太庙去,他奉旨把遗诏供奉太庙,摘下楚明玥的玉蝶,自此,楚明玥就再不是宣家儿媳了。 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定远侯府的昭阳郡主要回来了。 这是宣珩允的意思,要让她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做回她自己。 皇权贵胄的新鲜事向来传的快,从洛京至江左,纵使快马加鞭也要近十日,可昭阳郡主休夫的消息却只用了四日,就传遍江左。 有人说原来贵妃病逝不过是郡主使得金蝉脱壳之计。 也有人说贵妃病逝那是先帝爷在遗诏里安排好的,不过全皇家一个颜面。 传着传着,甚至传出先帝爷根本没薨,只是在某个深山里的皇家别院疗养呢,不然,他又怎能料到三年之后原本情深的楚家女儿会休夫呢。 待传到铜元郡和苍鹿山的时候,已经有声音说是昭阳郡主和安王旧情复燃,这才把小皇帝给休了。 越传,宣珩允头顶的草原就越辽阔,到了五月中旬的时候,昭阳郡主在别宫养面首的流言已经沸沸扬扬。 就连十九王爷宣祉渊都在某一个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的日子,突然出现在一隅清欢,笑得诡异要求楚明玥把人带出来,他作为长辈给把把关。 任楚明玥羞恼解释,宣祉渊不信,最后,她只好引着十九王爷在整个别宫走一遍。 在那些离谱又生动的流言里,渐渐悄无声息响起另一股声音,昭阳郡主休夫是假,助安王夺位是真。
第38章 38、38 五月初五, 是浴兰节。 卯时刚过,元启帝在铜元郡郡府的书房里正式宣见周边五州四县赶过来的官员,听他们逐一汇报推新政以来所取得的成绩。 这也是宣珩允推新政后为瓦解诸藩王的实力, 而赐予远离皇权中心的低阶官员的恩威, 任意官员,不论品衔, 都可上谏直达太极殿。 而这次南巡, 是宣珩允登极以来首次离京, 此次召见,上至郡守、下至里正,皆能在天威面前言无不尽、直抒己见。 随后, 崔旺引着一众小太监侯在门口,给每一位从屋里出来的大人送上一个食盒, 食盒里装的是红枣粽。 待这些远离上京的官员掀开食盒, 看到尚冒着热气的甜枣粽,先是一愣,接着心里一暖,个个心里头都对这位年轻寡言的皇帝满是感激。 这些人都是连夜从四面八方赶来, 一路舟车劳顿, 吃一口洛京皇宫御厨连夜包的粽子, 可比赏赐金银更能笼络人心。 直到最后一位官员从房内走出,辰时刚过半。铜元郡郡守闻风鹤过来回禀,天鹭湖那边一切准备妥当,安王和郡主的车辇也已抵达。 宣珩允应一声, 起驾天鹭湖。 江左的百姓过浴兰节, 祭祖、划舟, 其热闹程度可谓堪比北方人过年。安王宣珩谦刚迁至铜元郡行宫时, 曾给楚明玥去过信,详细描述了江左浴兰节的盛况。 他在信笺里说,就连这边的粽子都和上京膳房里做的全然不同,这边的糯米里包着的是腊肉、板栗、咸蛋黄,咬一口唇齿留香。 尚是太子妃的楚明玥那年也曾抱着宣珩允的手臂左右摇晃,央着一起到江左过浴兰节,被宣珩允随口一句“明年再去”潦草打发。 尚不至明年,奉化帝薨,新帝登基三年国丧,这件事再未被提起过。 天鹭湖是铜元郡郊外的月形湖,湖面广阔,可容数十艘龙舟并行,是每年铜元郡举办划龙舟的好地方。 此时,湖东岸和西岸被手持长矛和盾牌的士兵分开,西岸里三层外三层围着来瞧热闹的百姓,而东岸则是早已建好的观赏台。 沈从言昨夜未睡连夜布兵,此刻天鹭湖出现的所有身穿铜元郡城防服饰的士兵,皆是沈从言带来的一小队绥远军。 虽说江左境内此时万不会再有任何危险,但无人能保万无一失,因此,他一直身着常服行走在人群中巡视。 此次浴兰节,除江左大小官员有幸伴驾同观划龙舟,受到恩邀的还有一直居于铜元郡的安王宣珩谦、昭阳郡主楚明玥。 昭阳郡主楚明玥。崔旺交给随驾起居官的文书上就是这么写的,而今日来看热闹的百姓们,也是来看这出热闹的。 远离皇城的百姓,回回听进耳朵里的密辛都是从洛京一路绕着十八弯传过来的,传到江左时早被传得离谱到茶馆里的人自己都不信。 可这回不一样了,这些人刚听完昭阳郡主休夫的一百零八个版本,这故事里的大神仙们就齐齐出现在天鹭湖观龙舟,饶是龙舟年年看,今年的龙舟也得来。 楚明玥骑着一匹枣棕色的马,孤身一人穿过铜元郡大街,往郊外的天鹭湖去。她身穿绯色骑射胡服,明艳张扬,方行至郊外,距离天鹭湖尚有不近的距离,已是熙熙攘攘挤满了人。 蹄声停歇,她翻身下马,把马缰拴在一棵柳树上,独自顺着人群往天鹭湖走。 她本不想过来,免得与宣珩允碰面,可又耐不住心里想来瞧热闹,这江左的浴兰节和洛京总是有些不同的吧。 一番纠结之后,她撇下侍从、一人常服跑过来,就想瞧一瞧浴兰节的热闹。 行至天鹭湖西岸,沿案撑起许多油布篷伞,一排排商贩面前摆着无数浴兰节的食物,正在叫卖。 楚明玥踮脚往东眺望,看到一个卖糖水的阿婆,顿觉后跟灼涩,就挤过人群往糖水摊去。 “阿婆,一碗红豆糖水。” 楚明玥方在摊位前站定,闻言面上一喜,转身的同时朝来人眨了眨眼,“七爷今日已有这份喝糖水的闲情逸致。” 看来人依旧一身道袍,但却不似上回安王府一见,安王本就丰神俊逸,今日褪去那身枯败萎靡之态,也能惹的往来女子们频频回头。 宣珩谦放声一笑,“承蒙昭阳破妄,当一个不缺吃喝的闲散王爷更惹人羡慕。” 二人买了糖水,一路漫步,流云被清风吹着,徜徉碧波。 从皇权里抽身而退的人,落得满身富贵、大把时光,这天下谁爱操劳谁操劳去。 宣珩谦偏头注视着楚明玥说了句什么,逗得楚明玥掩面大笑。 男子俊朗,女子明媚,亦是般配。饶是二人的身影已经穿过人群很远,凝望着的人依旧觉得眸底生火。 “陛下,已经瞧不见了。”张辞水收获一记凛冽眼神,他悻悻闭嘴,记起崔司淮临行前嘱托他近日跟着陛下少开口说话。 可张首领这是本着善意的提醒啊。 宣珩允穿一身玄色绣金鹤纹缎面袍,手上提着一个食盒,食盒里是刚煮好的粽子,和分发给诸多官员的粽子不同,这里边装的是江左肉粽。 这是宣珩允命崔旺唤来听月水榭每日负责煮粥的阿婆,由阿婆细细交给他不同肉粽的包法,他学会之后连夜亲手包的。 只是不巧包好去小食房煮粽子的时候,碰到了薛家二小姐带着婢女过去煎药。 当时张辞水斩风刃抽一半,斥人退下,被崔司淮一点拨,张首领彻夜未眠想通了其中微妙。 薛二小姐吓得腿肚子一软,就要栽倒,许是宣珩允冷眼旁观的气势过去冷漠,又把薛二小姐吓清醒了。 “陛下,咱还跟吗?”张辞水眼瞧陛下一身戾气,整个人仿佛被一团无形黑雾笼罩着,心里只想哭求娘娘您就回头看陛下一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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