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小姐不过是开春时染了风寒,没道理一碗碗汤药喝下去,还越来越严重的。”水月扭头对上孙嬷嬷目光,不再回避,“你们若心里无鬼,何故阻拦郡主见我家小姐!” “阻拦?”孙嬷嬷冷笑一声,提高音量,“谁人阻拦?郡主好好在这里站着,只是不巧少夫人服了汤药刚睡下,怎的到了你口中就成了有意为之,荒谬!” “你,你……”水月气急,可无论是周身气场还是嘴皮子,都比不上在深宫沉浮数十载的嬷嬷。 楚明玥听得倦了,也犯不着和一个掌事嬷嬷斗嘴皮子,她低低笑一声,一手搭着丹秋手臂站起,心叹花小六怕是当真遭了罪,若是她娘家人尚在,一个风寒症,何故拖到现在未愈,不过是无人尽心。 “水月年幼,说话未免孩子气,孙嬷嬷莫与她一般见识。”楚明玥朝水月招了招手,“来,到本宫身边来,陪本宫去看看芷萝。” 孙嬷嬷端着笑顺阶而下,直说自己方才态度也有不对之处,只是在楚明玥提出要去花芷萝寝房看望的时候,她再次面露难色。 楚明玥诧异注视着那双昏浊的眸子,心中不信她还能拦得了自己。 她此行拜望,未有任何不合礼制之处,区区掌事嬷嬷,阻拦郡主见少夫人,这纵使说破天,洛京城里也未见过。 楚明玥移开视线,抬履就往门外走,水月紧紧跟着她。 孙嬷嬷见状,立马跟上,在廊下拦住楚明玥去路,“郡主,不如让奴婢先去看看少夫人醒了没,也好给少夫人整理仪容留些时间。” “不必,芷萝既然病了,就当卧床休养。”楚明玥肃眸深深望她一眼,绕过她继续往前走,水月跑在前边带路。 行至回廊尽头转角时,身着褐色绫罗的妇人从转角走出。 “昭阳当真是急性子。”春晖公主笑得满面慈祥,她的身后,未跟婢女,而是站着数十健硕硬朗的府仆。 楚明玥从那些明显不是寻常杂役的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挂着一张虚假面皮的笑脸上,顿了顿,才淡道:“皇姑姑来得正好,昭阳正好去见一眼芷萝,皇姑姑也是来庄子里看望芷萝病情的吧。” 春晖公主上前欲拉楚明玥的手,被她以团扇挡开,却未在意,“我这刚让人给芷萝送去一碗提气的滋补汤,想来这会儿已喝上了,昭阳这时过去,正好。” 她往孙嬷嬷瞟一眼,沉下声音斥她对昭阳郡主不敬,又让人前边带路,一行人往花芷萝住处去。 * 同样的骄阳下,大明河宫里的人却一身冷汗。 宣珩允敞着半身端坐榻沿,被崔旺服侍着穿里衣,他的左腕骨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层层白布上血红斑斑。 寝殿里纵使燃着浓郁的瑞脑香,依然难掩扑鼻而来的血腥气。 第八日的子时一过,宣珩允就用银匕划开了左腕肌肤,依照天辰道长所言,先放净血脉里的沉血,只要最后心头上一碗鲜血。 冰、火双毒噬骨七日,顺着刀口流出的血尽成浊色,起初,划出的刀口太浅,血流着流着,伤口便凝固了。 宣珩允将银匕探进烛火里,直到刀柄发烫,咬着牙根再次划开皮肤,刀刃切过伤口的时候,一阵青烟带着皮肉焦灼的气味升腾而起。 如此反复五次,左腕那处伤痕血肉外翻,边缘已成焦黑状,崔旺大着胆子看了一眼,直接看到切口下黏着筋膜的白骨。 这得多疼啊,可陛下从始至终只有两声闷哼,崔旺闭着眼不敢再看。 期间因着失血过多,他生生疼昏过去两次,是被崔旺哭着硬灌半碗参汤叫醒的。 “换常服。”暗哑的声音明显中气不足,还很虚弱。 “陛下这般还要出宫?”崔旺手上托着珠白缎面皇服,显然很震惊。 “嗯。”宣珩允低低应声,抬眼看着桌案上的袖珍琉璃瓶,那里边是刚刚送来的丹药,由他一碗鲜血做药引炼制而成的救命药。 他无法再多等待一刻,必须就在此时把救命药为阿玥送去。 崔旺知晓劝不住陛下,只好换一身玄色素面常服,尽可能小心的服侍陛下更衣。 马车的速度显然太慢了,宣珩允胯骑照夜白,在宫道上疾行,张辞水和两名禁卫被远远拉下。 宫门口,守门侍卫以手作扇横放眉上,挡去耀目天光往宫道深处眺望,这一看,吓一跳,张口就欲大喊,被另一侍卫以手捂口。 “别喊,不要命了!” “有人宫中策马!” “我看你是晒糊涂了,那是陛下!” 二人话刚落,马蹄生风跨宫门而去,宫道两侧当值守卫纷纷单膝跪地,却只来得及瞧见张首领策马而过。 照夜白通体雪白,如一道白昼流光,在日光下闪泛金光。 突然,前迈的马蹄生生止住、朝天跨月。 宣珩允右手勒紧缰绳,身形随着马背朝后一仰,又随着马蹄稳稳落地而稳住。 他冷眸凝视拦马之人,肃色在眉。 那人一袭棉麻衣袍,衣襟松松垮垮挂在肩上,琥珀色眸子正似笑非笑注视着马上之人,腰间的白玉长笛折射出一道刺目的光。
第62章 62、62 宣祉渊混不在意得笑着, 丝毫未顾忌马上青年一身冷戾煞气,他抽出腰间白玉长笛,在掌心敲了两下, 直到那人双目欲燃出烈火, 才卸下一身放浪形骸,拱手躬身正色道:“闲臣见过陛下。” 宣珩允冷目半垂, 盯着拦马之人, 不欲与他耽搁功夫, “十九叔有事?太极殿候着。” 话落,他双腿一夹马腹,手持缰绳就欲绕过宣祉渊而去。 这时, 张辞水和数名禁卫追上,接连一阵马蹄骤然停下的嘶鸣声。 宣祉渊懒洋洋一笑, 侧身退开数步, 朝着就欲策马离去的青年背影喊一声,“陛下,闲臣只说血痨无药可医。” 照夜白四蹄原地踏步,宣珩允猛然回头, 冷漠凝望着那张半异族的面孔。 宣祉渊却呵呵笑着抬步而去, 长笛横吹, 诡异莫测的笛声挑动着马背上每一个人的神经,有一个年轻禁卫瞧瞧捂上了耳朵。 宣珩允端坐马背,目视前方,一动未动, 整个人似被冰封了一般, 僵直耸立。 张辞水跟上来, 探头打量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只见他薄唇紧抿,唇角连着脸颊轻微抽动,而那双桃花眸里,涌动着复杂的难以言说的情绪,是他绞尽脑汁也无法准确描述的。 有惊喜、震惊、懊恼,还有兴奋。 泛着橘色的夕光洒在那张俊美却森漠的脸上,覆着霜色的面庞突然痴痴笑了一声,吓得张辞水差点从马背跌落。 “宣祉渊该死!”宣珩允蓦地敛尽表情,冷冷道:“好一个十九叔。” 血痨无药可医。真可笑,他从未说过楚明玥身患血痨,不,是他未问。 那日在江左,他问血痨可医? 宣祉渊回他,无药可医。 宣珩允紧紧攥着手中缰绳,深深呼吸再吐息。虚弱的心房被宣祉渊轻飘飘扔下的讯息炸的剧烈动荡,浓郁的腥咸气从心底直冲喉根。 直到他强压下心底剧烈翻涌着的凌乱情绪,才终于让自己平静下来。 荒谬!当真荒谬! 宣祉渊为让他放手的干脆,竟误导他至此。 他竟从未疑心过向来宠溺楚明玥的十九王爷,何故对她患病一事不放心上,纵使是闲云野鹤般的人物,也不该阔达至此,那是珍视之人的性命。 怪他,太草率。 宣珩允像一个在罗刹地狱被折磨太久的人骤然升入云端,初见霓光和彩虹,激动却不知该如何摆放无处安放的心情。 她根本未患病。她不会死。 这数月以来,他被攥紧的情绪犹如决堤的潮汐,霎时倾泻。 来不及去怨恨宣祉渊的戏弄,也无暇心痛自己所受的冰蚕入体之苦,此刻,他整个脑海里都被一个念头填满了。 阿玥不会死,他还可以去弥补,他要她,她以后还会是她的。 天罚流言满城四起,躲于暗处之人欲要他性命,可这些都不重要,这世间再无任何事情比此刻这个消息更让他感到幸福。 原来,他也是被眷顾的,上天不曾夺去她。 宣珩允忽然笑起来,这一开口,喉底的腥咸一口呕出,涌成血雾,点点洒落在青石砖路面上。 本就孱白得面孔突然变得更白了,他抹了抹唇角血迹,御马朝前追出数丈,突然冲着宣祉渊的背影追问:“皇叔可曾想过紫薇殿那个位置。” 笛音明显颤了颤,宣祉渊停下脚步,直到一曲毕才半身回转,侧目回顾,“不曾。” 宣珩允注视着前方,直到宣祉渊的身影渐行渐远,在西坠的日光里涣散成无数光圈,他都未动。 而张辞水,终于在这个刹那找到机会,将昭阳郡主不在侯府、而是去了薛家别庄一事回禀。 宣珩允从衣襟里掏出那枚袖珍琉璃瓶,隐约可见瓶内褐色药丸,左手腕的伤痛若刮骨,他却丝毫不觉得自己在承受痛苦。 他做这些,本就是为她能好好活着,而现在他得知,阿玥不曾被病痛折磨,不会殒命,那么,他所经历的那些过程都不重要了。 他紧紧攥着琉璃瓶,欲将其粉碎,在指骨收紧的下一刻,他又忽然卸下内力,重新把瓶子放回衣襟下,贴近心口的位置。 十九皇叔的话,不可信。 这一次,他要亲耳听到阿玥告诉他,她不曾患病。不,他必须让医术最精湛的太医为其诊断,方能放下心来。 他像一个饥饿许久的饿死鬼,面对骤然出现的山珍美味,变得不敢动筷、惴惴不安。 “带上孙太医,去薛家别庄。”他交待张辞水一声,自己策马而去。 * 这厢薛府别庄,楚明玥随同春晖公主一道往花芷萝的寝房去。 一行人离开荷塘、穿过花圃,又两进两出两座雕花拱门之后,方才抵达花芷萝住得院子。 一进入院子,楚明玥当即蹙动眉心牡丹花钿,这处院子偏僻阴冷,日光尚正好的时候,院子里因着东西墙各一排高大柏杨树几乎挡去所有光亮。 这种院子,怎会适合调养风寒症呢。 楚明玥下意识捏了捏发凉的指尖。 其中一间紧闭门窗的屋子门前,守着两个府婢,楚明玥猜测,那间便是花芷萝住得地方了。 那两个府婢见这边来人,手压腹下屈膝行礼问安,两人一左一右推开闭紧的两扇门。 “昭阳莫嫌这处院子偏僻,这里呀,是庄子里最清净的地方,大夫说芷萝需要静养,搬来之前,皇姑姑可是派人给这里好一番修缮。” 春晖公主引着楚明玥进屋,笑得和气。 这番解释,楚明玥是不信的,但她未出口质疑,只笑着点头,跟着迈入屋内。 可她一迈入屋内,面容上那层淡笑绷不住了,屋内光线昏暗,空气污浊,一个不慎吸入胸腔浓烈苦涩的汤药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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