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长身而起,终于掐着掌心平静踏出马车。 所有人纷纷半跪向她行礼,张辞水和李享把昏迷不醒的宣珩允放入马车内。 所有人都舒了半口气, 来不及松懈, 车马侍卫终于在一日两夜后, 沐着将要泛青的天幕, 往军营而去。 不知陛下伤重与否,马车不敢跑得过快,以刚好的速度前进。 楚明玥带着张婶在马车里照顾,其实也没有需要照顾的地方,他昏迷着,她又不是大夫,且无药。 “张辞水。”楚明玥从小窗看着外边马背上的人,车窗上的帘纱撩开,照夜白闻声挤开张辞水的马,试图把头从小窗挤进来,楚明玥轻抚它额心的一撮长毛,轻声劝它跟在车外。 照夜白往楚明玥手上喷出一股热息,悻悻把头退出去。 楚明玥扫过照夜白身上被烧伤的毛发,交待军医回营后要好好医治它,照夜白是在暗室里被找到的,它卧在宣珩允身旁,不动不躁。 接着,楚明玥对张辞水道:“你进来。” 张辞水露出犹豫。 楚明玥不管这些礼数,只道:“无妨,进来。”遂放下帘纱。 张辞水只好下马坐进马车里。 “他究竟为何一定要手刃阿班诺华。”楚明玥终于还是把这句话问出来了。她知道不该这么问,换任何人冲进去,都是丧命的危险,但她控制不住去猜想。 张辞水转了转眸子,往角落里张婶看一眼,犹豫一瞬,“黑衣骑查到,四年前送往定远侯府的果干,是阿班诺华准备的。” 果然,他是有私恨的。这个人啊,那日二人交谈,他依然有保留。 楚明玥轻轻托起宣珩允的左手,腕骨上缠着的绷带已被解开,内腕上被利刃切开筋骨的伤口虽已愈合,却狰狞恐怖。 “和本宫讲讲陛下腕上的伤。”楚明玥垂睫注视着宣珩允苍白沉静的脸。 张辞水的脑子轰然一声炸响,这是陛下下了死命不许他多嘴的。 “沈从言已经和本宫说过了,陛下也已承认,你尽管说。” 马车里寂静无声。 楚明玥掀了掀眼皮,“本宫还能唬你不成,冰蚕、丹药,我皆已知晓,你再说具体点,何为冰蚕、何为化毒。” “我想听过程。” 张辞水几息缄默,再开口已是颤声,“在江左时,半个镇上的大夫入行宫诊病,陛下以为是郡主患上血痨之症,命我等遍寻天下,寻到一可治血痨的道人,就是被陛下带回大明河宫的人。” “这个道人给出的治法是要人心甘情愿以心房里的鲜血去化冰蚕的寒毒和火毒,寒毒三日,火毒三日,到了第七日,双毒交加,所谓寒毒,就是陛下的身体里止不住往外冒寒气,六月暑天,陛下披着大氅还是冷得哆嗦。” “而火毒,属下亲眼瞧着陛下汗如雨下,整个人都像被放在火上烤。那恶道的背后人料定这世上没有人能挺过这七日,可是陛下,他为了郡主真的熬过去了。” 楚明玥的眼睫颤了又颤,她眉黛深蹙,听着近乎邪法的救人之法,多疑深虑的人,就这样被沈从言戏耍吗。 怎得如此荒谬。 “属下等人也曾劝陛下三思。但万一真的能救郡主命呢,陛下无论如何都要试试,哪怕明知这是一场蓄意谋害。”张辞水的眸子里迸出几粒火星,那是对沈从言的恨意,但他很快就将这种情绪敛尽。 这点微妙的情绪变化被楚明玥收进眼底,“无需顾忌本宫,他既做出那些事,就再不是我大哥,再不是阿爹的义子。” “这伤呢?”楚明玥的手指摩挲过宣珩允手腕上的伤痕。 “这是陛下为放血划开的伤口。那妖道说七日之后,割腕放血,直至放净化毒污血,才取心房里流出的鲜血一碗,以入丹炉。第七日,陛下方承受过寒、火之毒的折磨,正是虚弱的时候,又割腕取血,偏那些血流一会儿,伤口自己就干了,陛下就一次次重新割开伤口……” 说到最后,张辞水觉得仿佛回到那七天的修罗日。 “别说了。”楚明玥打断他,脸上血色尽失。 血脉开始逆流,一股股冲上她的头骨,撞得她摇摇欲坠。 这件事,从沈从言口中得知是愤然,从宣珩允口中默认是憋闷,此刻,当他昏迷无知觉躺在这里,再从旁人口中听所有细节,她的心里腾地升起怒火。 这是什么混蛋才会做出的事!他为什么不去问她,为什么不带太医去给她诊脉。 什么寒毒、火毒,什么丹药,他当这是坊间奇谈呢。 “郡主那时执意要和陛下,”张辞水撞着胆子索性闭眼说了,“郡主那时对陛下退避三舍,陛下只能装的若无其事不讨郡主厌烦。” 是了。 柳舒宜被诊出血痨那夜,宣珩允夜闯苍鹿山寝宫,是去问她的,她说他是外男,把他赶出了行宫。 后来,她得来一声“皇姐”。 懊悔吗?并不。她是气恼,他为何不说清楚呢,夫妻五载,他为什么要把想法憋在心里。 用这种默默守护的方式装深情,她楚明玥又不是神仙,要她怎么听得到他的心里话。 楚明玥咬牙扫过那张浑然不觉世间几何的脸,那哪是病了,分明是疯了。她的身体摇晃一下,无力靠在身后的软垫上。 张辞水等待一会儿,悄声退出马车。 不知过了多久,张婶在角落里悠然长叹一声,她用手背拭了拭干涩的眼角,想要开口说几句劝慰的话,可一声“郡主”之后,只觉任何话语都是无力的。 情之搓磨,外人无从感同身受。 马车内再无动静,一路往军营方向回。 所有人马抵达军营的时候,天也彻底亮了,又一夜过去了。 他们把宣珩允送回主帅大营医治,楚明玥自行回了自己大帐,她没有踏入主帅大营半步。 她的心太乱了,她只能等在这一方营帐内,奢望一个好消息,转身离去时,军医端着一盆血红的水从帐内走出,她只余光一瞥,再不敢多看。 越是靠近最后的光明,越是害怕出现一分一毫的闪失,她半点儿意外都不能再承受。 金乌升起又落下,天幕再次灌满星河。 张辞水终于来回禀,陛下无性命之忧,只是与阿班诺华打斗耗尽内力,故而陷入昏迷,一碗参汤下去,又沉睡半日,这时已经醒了。 被悬起两日两夜的心终于得以放下,楚明玥长长呼出一口气息,边塞这般热,她却觉得在冬日里走了一遭。 楚明玥提履往帐外走。 “古纥、北厥派来议和使者,此时刚入主帅营帐。”张辞水俯首回禀。 绣履顿住,张辞水告退。 楚明玥惘惘坐在那盏昏黄的油灯下,坐了半晌,才让张婶打水过来,洗去一身风沙,就准备睡去。 榻上的纱幔才刚落下,外边张婶来传话,“陛下来了。“ 楚明玥凤眸惊转,下榻批上一件粗简外衣往外走,刚走两步,又停下,“请陛下进来。” 帐外,张婶只稍稍一愣,欠了欠身去准备凉茶。 刚见过外使,宣珩允尚着珠白缎面绣金长袍,襟领上金线绣着的腾龙翔云纹样在星辉下,闪闪金光。 他半束鸦发,一张月白胜霜的脸在那身独一无二的皇袍趁韵下,精美绝伦。 骤听帐内传来清音,宣珩允拂落绣袍上一粒粟沙,抬手去掀帐帘。 身后张辞水眉眼皱巴,一脸纠结,“陛下,属下,属下多嘴了。” 宣珩允脚步微错,纤密睫羽侧视他,“你又干了什么蠢事。” 张辞水猛地闭上眼,把今日在马车上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又说一遍。 宣珩允静静看着他,张辞水没干蠢事,是他干了…… “朕干那点蠢事儿,你抖落的可真仔细。” 张辞水挠着头瞪眼看陛下进去,不明白这是罚还是不罚。 帐内只点着一盏灯,和洛京的夜里比,昏暗许多。宣珩允停下脚步,站在帐内,他的阿玥就站在咫尺之间。 “皇姐”是没法再叫了,宣珩允一双桃花眸漆光奕奕落在楚明玥脸上,沉湛望她。猜得到她这两日一定未休息好,只是见到这张少有疲惫的脸,他的心还是疼了一下。 没有名贵华服胡乱溢彩,没有烁光逼人的钗珠,她一袭粗步素衣、面不染铅华站在那里,凝脂娇肤上嵌着的凤目最为明亮,就连眼下淡淡的青黑都未让她失色半分。 宣珩允抿唇轻唤一声,“阿玥,劳你担心了。” 只这一声,楚明玥方给心房筑起的坚固城墙就瞬间倾塌。 这两日,她想过无数种可能来面对他,斥责他任性不顾安危、或哭诉一腔被欺瞒的委屈,然这一刻,他清越的嗓音钻进她的耳洞,像是羽毛轻轻覆在无处安放的心尖,忽然,一切就都无关紧要了,都尘埃落定了。 她释怀了,过往种种,就都一笔勾销吧。
第87章 87、87 楚明玥眸中涟光漪动, 低头转睫去触碰他的左手腕,宣珩允眸光柔淡轻轻勾起她的指尖,把那只手包裹在掌心里。 他颔首静静看着她换另一只手细细抚过腕上伤痕, 深情温柔缱绻, 浓密睫羽在昏黄的灯光里洒下深色阴影,阴影里起伏不定的潮汐不知是何时, 沉沉退潮了, 此刻, 那里清沉似雪。 “疼吗?”楚明玥以为自己不会流泪的,事情的经过已知晓,这里的伤口也见到过, 可是当她再一次站在他高大身躯投下的阴影里,闻到馥郁的瑞脑香混合他自己皮肤的香味, 眼泪就不争气的流了出来。 根本没有任何原因, 复杂的情绪无法用一种心情去描述,它们从她的眼睛里找到突破口,一拥而上。 宣珩允蹙眉捧起她的脸,指腹轻柔拭泪, 可那些眼泪就像流不完一样, 这是积攒了十二年的泪水。 “阿玥别哭, 是我不好。”宣珩允把人揽进怀里,紧紧抱住。 压抑的呜咽声被埋在衣料里,宣珩允的手掌轻拍在她的背上。 下一息,齿尖隔着单薄的衣料咬在宣珩允的锁骨上方。 “没事了, 阿玥, 没事了。”宣珩允一下下抚着她的背, 温和的声音送进她的耳畔。 锁骨上又是猛地一疼, 淡淡血气透过衣料洇上来,和苦咸的泪水混和在一起,爬上楚明玥舌尖。 低泣的呜咽声瞬间放开,楚明玥终于再也绷不住了,她大力推开抱着她的人,后退两步,厉声哭问:“我是不是根本不应该求嫁,是不是,我不该去太极殿求嫁的,不该的。” 她的身体颤了颤,水雾模糊着她的双眸,两日两夜,二十四个时辰,在煎熬的等待里,她拼命克制自己不做任何想法,这一刻,她无法再克制自己了。 “若不是我强要嫁你,何至于痛苦了两个人五年啊。我不该的……” 宣珩允复将人揽进怀里,温凉的唇压上楚明玥额心,“昭阳郡主若不嫁,那我只好先抢皇位再强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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