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面落在头顶,遮住细雨缠绵,眼前是永照公主抬高的手腕,两人身高差距不少,她必须举得很高,才能挡住他。 赵亭下意识拱起身体,片刻后,才意识到这样有点傻,他慌慌张张接过伞,上前一步遮住她头顶。因为这一步,两人距离拉进,只有半臂宽,赵亭更慌了,又猛地后退一步。 越浮玉看他这样来来回回,无奈笑了,“你是有话和本宫说么?” 一句话,成功让赵亭停下并且僵住,本来就低垂的脑袋压得更低,几乎只能看见一个头顶,他沉默许久,久到车厢里的郑沈弦开始狂敲车门,赵亭终于开口。 “……公主,”他紧紧握住伞柄,几乎要将伞骨折断,声音好像从肺里挤出来,带着沉重的气息,“您需要驸马么。我……我、我行不行。” 一个“我”字说了三遍,仿佛他自己都不信任自己,越浮玉微微笑了,却不是嘲讽的笑,而是包容与温和。 她其实早就察觉到赵亭的情感,毕竟赵老将军的意图太明显,几乎是明晃晃表示,要把自己孙子塞给她。而且,赵亭的表现过于赤诚。 他的目光总是紧紧追随着她,又在她望过去的时候,脸颊通红,急急避开,就差把我心悦你写在脸上。 但他从不说什么,越浮玉明白,赵亭始终介意他自己做过的事,他似乎一直困在李北安那件事的阴影中,从未原谅过自己。 而他现在说出口,代表他终于放下过去,敢于直接面对她。 所以越浮玉笑,她喜欢身边的人变得更好,无论男女。 “赵亭,”越浮玉第一次认真唤他的名字,“本宫很谢谢你的喜爱,也觉得你是一个很好的人。可是,现阶段,本宫可能不太需要一个驸马。 她顿了顿,语气中带着直白与坦诚,“而且,本宫也算不上良人。” 很多人和她说过类似的话,但越浮玉真正意识到这点,是那夜绮梦枝发作,而她选择不去解药。 她当时已经知道,若是不解绮梦枝的毒,就会折损寿数。她不怕死,甚至没想到父皇母后会不会难过,但脑海中第一个跳出来的问题是——她若是死了,女塾怎么办? 女塾交给谁?谁来扶持女官?律法还没改,给女子提供工作的计划才刚刚开始。 那么多事还没做,她怎么可以死。 后来,也是她意识到,这些事姑姑会替她完成时,越浮玉才真正下定决心,她可以放心大胆不解毒。 现阶段,她心中有很重要的事,连亲情血缘都排在后面,留给情爱的地方似乎更小。 她不排斥找驸马,但总觉得,这样对那个人不公平。 越浮玉自认为坦诚,赵亭却急了,他连脖子都红了,瞪着眼睛慌慌开口,“不,您是良人,您怎么不会良人呢!” 毕竟是武将,嘴笨,翻来覆去就是那两句话,但赵亭说的很认真,眼神也赤诚。越浮玉仰头看着他,又笑了。 说来有趣,若是在三、四年前,她也许真的会喜欢赵亭。 他是那种很忠诚坦然的人,认定一个就不回头,这向来是越浮玉最喜欢的性格,赤.裸地忠诚。可不知为何,现在说起喜欢,她脑中却会映出其他影子。 思绪微偏,又很快被拉回,越浮玉示意对方别急,轻轻开口,“这句话,还是李北安最先对本宫说的。” 最近她不方便出门,还中了绮梦枝的毒,有很多时间思考。她偶尔会想起李北安离开时说的话——我们都不被你所爱。 越浮玉当时听见这句话,只觉得他在甩锅,她怎么不爱他呢,她给他花了多少钱! 她一直以为,成年人最能直接表达爱意的程度,就是花钱。 就像她喜欢山水画。愿意花钱买下来的,就是真喜欢;不愿意花钱买的,哪怕喜欢,程度也很浅,所以她拒不承认自己不喜欢李北安。 可最近无聊,她翻出曾经爱不释手的山水画,突然发现自己也没那么喜欢。 那时候,她才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她最不缺的就是钱。 因为不缺钱,所以钱根本代表不了任何事,越浮玉又想,那她缺什么呢? 思来想去,她觉得自己最缺的是心思。 她对李北安并不上心。 发现李北安出轨那天,她只有一点点愤怒,甚至没有丝毫伤心,反而松了口气,因为她要去岭南,她太忙了,和李北安分手,就有时间用在别处身上。 那时候,她满脑子都是去岭南该怎么办,那边山匪的情况,她的功夫还要再学学。以及,她若是能封王,会给天下女子甚至整个未来带来怎样的影响。 她当时太兴奋了,兴奋到顾不得其他。 难怪分手时,李北安问她——您有没有一丝对我动心。 越浮玉想,有那么一丝,当时她在宴上惊鸿一瞥,看见一个温润羞涩的青年,她的确是动心了的。但是,也只有那么一丝,程度并不高于她随手买下的山水画。 她的心思,自始至终都在别处。 望着赵亭不知如何反驳的样子,越浮玉望着渐亮的天色,忽而感慨,“母后也说过,她说我这辈子都不会明白如何真心实意爱一个人。过去本宫不懂,但现在,本宫已经理解她为何那样说了。” 她并非不会爱人,只是在爱之人前,她更爱理想。 而她的理想遥不可及,好像穷其一生都无法实现。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因此也永远无法释怀、永远无法放弃,而人的心思是有限的,她如此在意这件事,就无法在意其他。 而对于这点,越浮玉坦然接受,她很平静地承认,“本宫的确不是良人,也不会爱人。” 她玩笑道,“分一个,还能说错在对方。连分三个,怎么想都是自己有问题吧。” 细雨落下,浇在伞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沉默许久,赵亭望着永照公主,很认真地开口,“可是,我觉得不是这样。” “您并非无法爱人,只是您一直没遇到正确的人。”赵亭伸出手,比了个三,在她眼前一一列举,“您遇见的人,某种程度上,都在阻拦您。比如许少傅,他走到您的对立面;比如沈不随,他跟不上您的脚步;又比如李北安,哪怕他曾是我的朋友,也不得不承认,您要去岭南,他确实是个拖累。” 赵亭沉声开口,“您自始至终需要的,都不是简单的伴侣,您需要的,是同行者。” 李北安还在时,他们有一次喝酒,李北安醉了。 那时他刚和公主在一起,他哭着说,赵兄,和公主在一起真的很辛苦。 爱她,要像殉道。 你要一直燃烧,永不停歇地奔跑。 时隔一年,赵亭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也终于明白李北安输在哪。 “我希望有一天,自己能成为这样的人。”他沉沉开口,“我最后送您一次,公主,下次见面,希望我能跟上您的脚步。” …… 越浮玉上马车时,还在想赵亭的话。 她似乎被他说动,又似乎没有,她不知道该如何找一个同行者,又或者,在这个世界中,她真的能找到一个同行者么? 思绪还没散开,就听见对面传来“啧”了一声。郑将军抬眼看着她,望过来的目光充满鄙视,他唇角下压,嘲讽道,“读书人,就是矫情,想太多。” 虽然郑家人不会说话,但他们是武将,不得不承认,有时候确实非常一针见血,越浮玉单手托腮,艳红指尖有一搭没一搭敲着下巴,挑眉笑道,“舅舅怎么说?” 郑沈弦咳了一声,一字一顿解释,“分开,因为不合适,哪有那么多原因。就像本将用兵器,别的都顺不手,只有这个最顺手,所以本将用它。” 越浮玉探出头,不由问,“舅舅,所以它究竟顺手在哪里?” 无关其他,她是真的好奇,郑沈弦每天都抱着这把刀,就连去皇宫都抱着,为此,好多大臣都不满。 因为正常情况下,进皇宫是不许带兵器的,偏偏申帝给郑沈弦下了赦令。这就让大臣们很惶恐,郑将军脾气不好,又带着兵器,谁知道上朝时激怒他,会不会直接被戳成筛子。 郑沈弦抚摸着刀柄,用看亲兄弟的眼神看着它,“因为这把刀宽度正合适,本将握住它时,中指和拇指恰好能碰到,换了别的刀,太宽或者太窄,都不行。” “……” 越浮玉:实锤了,郑家人不仅嘴不行,脑子也不好。 她彻底无语,懒洋洋倒回软垫上,郑沈弦望着外甥女终于放松下来的表情,眼底的担心散去,他笑了笑,又忽然严肃开口,“你会找到属于你的那把兵器,带着它无往不胜。手中有了它,便再无恐惧。” 他的眼神很认真,属于武将的认真,几乎还带着战场上凛然的杀意,“但在此之前,你要等,而当它到来的时候,你一定会第一时间发现,它就是你的那把剑。” 越浮玉心中一颤,猛然睁眼,可她望过去的时候,郑大将军已经找个舒服的姿势,自顾自抱着刀闭上眼睡觉了。 越浮玉:“……”所以刚才觉得便宜舅舅说的很对什么的,一定是错觉! * 半个时辰后,马车抵达夫子庙。还没到达地方,只是凑近了,就能感受到严肃又热烈的气氛。 考生们低声交谈,士兵们来来往往巡逻,刀柄撞击铠甲,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里好像一锅马上要沸腾的热水,所有紧张压抑都藏在深处,表面只露出浅浅的水泡。 越浮玉也随着这种气氛开始紧张,红唇紧抿,她掀开帘子,看外面的景象。 今天是春闱的第一天,考生们只搜身进考场,明天才是正式考试。排队进考场的队伍已经排了很远,像一条转了几个弯的蚯蚓,曲曲绕绕在夫子庙外面转了一大圈。 她还看见姜非楠。 那天在千金楼,只从楼上浅浅瞥过,如今走到近处,她才发现姜非楠很瘦。穿着一件满是补丁但干净的外袍,身量不高,面容最多算清秀,像个半大少年。唯独一双眼睛明亮耀眼,堪比星辰。 越浮玉终于明白,姜非楠的特质是什么。 是一种温和的坚毅,不过分自傲、也不卑微谄媚,像永不停歇的流水,看似柔弱,但谁都无法阻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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