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幼年时虽不及兄长沉得住性子,但行事还算规矩,因是幼子,有家中人宠着,十七年间只受过两次家法。 一次是在八年前,他执拗任性,欲随军前往北地但不被允许,便偷偷藏了父亲的兵符作为跟随的条件与他谈判,结果耽搁了行军时辰,被父亲罚在庭院中跪了一个时辰。 另一次是如今。 那时父亲扔给他一柄长枪,九岁的他也是跪在这间庭院中,任旁人怎么言语,他偏生不要俯首认错。 如今作为客居的这间庭院,其实是他曾居住过的庭院。 院子的角落里是一方木架,架上已落了层灰尘,上面摆着他曾习过的所有兵器,枪刀弓剑,他自幼年时随兄长习长枪,一柄近十斤重的长枪拿在手中也能使得猎猎生风,后来学射艺,更是百步穿杨,箭无虚发。 他以为他天生就是该习武的,包括十四岁那年,他跟随父兄前往北地,那场胜仗更是令他坚信,自己是该与父兄一样,日后为国建功立业,戎马一生。 可那场宴后,他再不能习武,他开始不愿看到这些,甚至执意搬出这间小院,闭门落锁,不许任何人踏足。 就好像这样便能将他的过往都尽数锁在这里,如放置长枪的木架一样,落满尘灰。 自幼翻阅过千百遍的兵书没了用武之地,自幼所习的武艺也自此废弃,那些过往成了从他身体中剥离开的筋骨与血肉,被剧毒侵蚀过的身体也承受不住他幼时曾许下的,随父兄上阵杀敌,平定边疆的愿望。 那时他坐在庭中,晚风旋绕,发顶的树叶哗啦啦地作响,他觉得自己的命便如庭中这棵安于盘石的树一般。 四季更迭,他却只能枯坐在庭院中,此生都沉寂在燕京城的长夜里,再也没有能看到光亮的时候了。 寥落,死寂,他曾以为这便是他此生的命数了。 可眼下,他端着长枪,跪在庭堂的青石板上,恍惚间又回到了过往的许多个夜晚。 不同于那时,他望着庭中的秋千架,听着枝叶摇曳的声音,想的却是那座幽暗的佛殿,少女握紧他的手,踮起脚,轻轻抵住他的额头。 她的额头好凉,与他的轻轻碰在一处,像是将融的雪。 她的声音也好轻,说:“沈林,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却究竟什么时候才愿意说喜欢我啊?” 交错的刀剑,穿林的落雨,火光与血光交织相映,周遭的一切好似都暗淡下来。 而她的眼睛那样漂亮,望进他心里,明明昭昭。
第61章 夜里, 洛久瑶额头发着热,烧得迷迷糊糊,连有人推门的声音也没能听到。 人影无声无息走到案前, 又自桌案走到她的床畔,重将布巾沾了水,拧干,覆在她的额头上。 许久, 直到清爽的凉意再次覆上额头,洛久瑶终于清醒些,缓缓睁开眼。 天色很暗,床畔燃了盏小灯,洛久瑄正坐在她的床畔,用沾了冷水的布巾擦拭她的掌心。 见她醒来,洛久瑄的动作没有停,只是笑着看她,目光温柔。 洛久瑶抽回手。 “皇姐。” 她费力张口,嗓音微哑:“你告诉七皇兄清台寺的事。” 自见过容妃, 洛久珹虽要面子不愿言语,心间却始终对她怀有愧意, 所以他自洛久瑄口中得知她的打算后才会一心前往清台寺, 才会在洛淮面前担下整桩罪责,企图将她从此事中摘除干净。 “是我。” 洛久瑄毫不犹豫地承认, 苍白的唇瓣微动,声音柔柔, “久瑶, 若不如此,今日被囚知寒园的人便是你, 天威震怒,我又要怎样做才能救你?” 洛久瑶不去瞧她那双看似情真意切的眼:“所以,是秦征告诉了五皇兄。” 洛久瑄不做它语,只是应:“你知道的,自秦世子来燕京后,一直以来,皇兄与他关系甚笃。” 她的应答含糊不清,洛久瑶又道:“太后的确没有留我的打算,那日你同我提及先皇后,也是希望我早些引太后出手……可时势弄人,促就这件事的却是容妃的死,如此一来,你们只需告知七皇兄,此事便成了七分。” “我与七皇兄皆是心甘情愿,无论事后被囚者谁,都能铲除你们身前的些许障碍,于你们而言百利无害。” 洛久瑶略过铜符一事,只提及他们借此事铲除异己,争权夺势。 洛久瑄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她取来案上的药,边道:“久瑶,不管你如何做想,我不是五皇兄的同盟者,也从未将你当成过障碍。” 瓷勺端到洛久瑶唇畔,被她躲过了。 “还温着,药汤凉了会很苦。” 见她抗拒,洛久瑄放下药碗。 她叹一口气:“有所提防是好事……但久瑶,我想你知道,我不会害你。” 她起身,行至案侧时,瞥了一眼窗畔未生枝叶的虞山红。 “皇兄宫里的虞山红生了花芽,你这支花若不换土壤,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开。” 她轻轻点一点陶盆中的枯枝,转身离去了。 房门关合,洛久瑶捧起药碗。 碗中药汤尚温,她的目光却久久落在洛久瑄捻过的那支虞山红上。 前些日子洛久瑄提及此花特殊,她曾想倒出土壤查看,却因计划与太后前往清台寺耽搁下来。 如今洛久瑄再次找来,她再次留意起这株虞山红,不禁皱了皱眉头。 洛久瑶仰首喝尽药汤,走去端起陶盆,带着它一口气走到院子里。 陶盆倾倒在地,光秃秃的枝条跌落,盆中的土见了底,而土壤最下,赫然是一枚熟悉的铜符。 铜符沾了土,凹陷在符中的细纹经沙土填过,反而清晰起来。 洛久瑶虽所知不多,却因前世辅佐洛璇时对此类纹样稍有涉猎——是北契的文字。 这枚铜符与洛久珹留给她的那枚,几乎一般无二。 两枚铜符碰撞在一起,叮咚脆响中,前世的场景回闪而过,洛久瑶好似听见贺令薇那时想同她说的话,也好似终于触到关于前世的一丝真实。 她曾说她的时间太少,而这枚铜符大概就是秦征寻她的缘由,是她手握的证据,牵制秦征的筹码。 西境与北契若早在暗中有所勾连,当年北契人能潜藏在燕京城中,恐怕也与秦家脱不开关系。 秦家究竟在当年事中参与了多少,这其中,又有多少是秦征的手笔? “殿下,您身上还发着热,怎么好不穿鞋袜就跑出来?” 桃夭的声音传来,洛久瑶的胸腔里顿时擂鼓大作,她不顾铜符上沾染着灰尘,匆匆拢袖将两枚铜符收好。 桃夭半哄半劝地扶她回去。 回到屋内,洛久瑶擦去铜符上的尘土。 铜符显然已存在许久,也就是说,燕京城下的脏污势力大概早已盘根错节,不知繁茂到何种地步了。 若想查清,恐怕也要寻到始末,从长计议。 洛久瑶收起铜符,又折了封信,差人送往东宫。 -- 翌日,天色微亮,皇帝的御驾出了宫门。 纵使近来事务颇多,为彰诚孝,洛淮仍亲临清台寺,接回太后的尸骨。 皇城内悬了丧幡,寿安宫成了停灵的祭殿,一眼望尽,满目皆是飘荡的白。 太后的棺椁用了上好的金丝楠,四角嵌金,停在寿安宫的正殿,被四周摆满的莲花烛映得金辉四溢。 为表追念,太后丧仪的规制很高,供品摆置,礼器陈设,皆是皇室最奢华的规格。 皇帝辍朝三日,皇室子孙皆着衰服,前朝臣子,王公命妇着素服入宫行礼致祭,食素斋,朝夕哭临三日,之后每日一奠,三十六日方止。 丧礼首日的流程颇多,皇室举哀,群臣行奉慰礼,众人散去时已是日薄西山。 作为太后生前最亲近的后辈,洛久瑶留在殿中,跪在案前续香。 太后生前礼佛,供案旁除了莲花烛,还有堆叠起的佛经。 佛经堆得很高,厚厚一摞,依旧是洛久瑶誊抄送来的。落在纸上的笔锋走势如故,颜色却不再鲜红,已然变作了寻常黑墨。 香坛中的香将要燃尽了,洛久瑶取来新的香火,身后传来脚步声。 脚步声轻而慢,但寿安宫太过安静空旷,落下的一步一步便尽数落入洛久瑶的耳中。 天幕低垂,殿内只有灯烛燃照晃动出的影,人影随着脚步声缓缓近了,洛久瑶正引香,手腕微颤,抖落了两寸香灰。 她稳着手续了香,回过头:“大人来了。” 沈林走近她,动作有些迟缓地跪在她身侧的蒲团上,不忘告罪一句:“臣僭越了。” 洛久瑶留意他的动作,问:“你伤了腿脚?” 沈林只道:“小伤,不留意时伤到的,将养些时日便好。” 洛久瑶目光探究地去瞧他的双膝,反被他抬袖挡了挡,只好道:“宫门已经下钥,这个时辰你还留在宫中,是不打算走了?” “北地大捷,今日快马传了书信来。方才臣去御书房觐见,圣上见臣腿脚有伤,念及致祭多日,便请御医开了宫内上好的伤药,特准臣今日留宿宫中。” 沈林答,借着宽袖掩下微颤的手臂,又问,“七殿下的事臣已听说了,殿下送来无字书信,提笔难言,是有话要当面对臣说?” “寿安宫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洛久瑶环顾四周,而后站起身,去扶动作迟缓的沈林,“你所居何处?” “是殿下曾去过的。” 沈林抬了抬眼,缓缓吐出几个字来,“西清园。” 西清园与寿安宫本在同一方向,但沈林行动不便,二人走得缓慢,到时天色已很黑了。 夜幕深深,西清园偏僻,加之太后丧礼,一路上只零星路过手捧供品的宫侍,大多低头瞧着脚下路,步履匆匆。 到了住处,洛久瑶扶着沈林走进去,反手将房门带上,去燃屋内的烛火。 再转身,沈林正借着烛火的光亮瞧她的眼睛,目光落在她身上,半寸也不曾偏移。 洛久瑶迎上他的目光,走近他,伸出手。 沈林下意识抬手去接,落了个空。 洛久瑶的手落在他的膝骨处,轻轻按一按。 沈林面色不变,收回的指微颤。 “跪伤?” 洛久瑶屈膝蹲着身,思索一瞬,“夫人罚你?怎么罚的这样重?” “殿下。” 沈林捉住她的手,止了她的话语。 洛久瑶借着他伸来的手臂起身,这才发现他的手臂似也带了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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