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他这一年从未变过。 陶屏在旁道:“原来二位是熟人,熟人之间更好说话了。” 秦征没看他,上前对洛久瑶行了个周全的礼。 “殿下见到我并不意外,是已猜到了我会前来。” 洛久瑶道:“你来也好,遣旁的人来也罢, 我只是要与燕京来的人见上一面。” 秦征却忽而道:“殿下,这一年中, 我曾命人到太安寻过你。” 长剑离鞘的声音响动, 洛久瑶的目光转向旁侧——沈林的手臂绷得很紧,曲起的指节已然顶开了剑鞘。 她悄声伸手拦了拦, 将对话扯回原处:“世子既不远万里亲自来此,是有话想与我说。” 见她并不追问, 秦征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而是顺着她的话说道:“我的确有话想与殿下说,还想请殿下借一步说话。” 洛久瑶想了想, 点头应下。 她看向沈林,才发现自方才起,他离鞘的剑始终未收回过。 于是她转身到他面前,轻按了按他手中的剑柄。 她的手覆上去,力气很轻,沈林终于敛了敛睫羽。 长剑收回,他的脚步几乎不受控制地想要跟上她,却在对上她的目光时顿住了。 洛久瑶收回手,轻声道:“这陵墓的规制与熙国陵墓的规制不同,看入口空荡,怕是墓洞远不止一处,还需得你替我瞧瞧。” 沈林的眉目仍满是担忧,迟疑着点了点头。 秦征随手拎了盏提灯引燃,朝旁侧一处漆黑的廊道走去:“殿下请。” 洛久瑶轻抚袖中短刀,随他走进去。 陵墓建在山间,规制很大,墓中多是弯弯折折的小道。 周遭一片昏暗,提灯照亮脚下不平的石路,秦征忽而开口。 他重复了在外时没能得到回应的话语:“殿下,你离开燕京的这一年,我曾遣人到太安寻你,许多次。” “可派去太安的人没传回消息的时候,我想你会不会在中途逃走,我甚至想,会不会是洛淮对你疑心难消,暗中处置了你。” “后来前往探查的人传回信件,只说陵墓守卫森严,并无人薨逝的消息,我才稍安下心。” “我想过你不会认命,我想过所有的可能,唯独没想到,沈林胆大包天,会不顾杀头之罪,将你带来北地。” “我早该想到的。” 洛久瑶问:“世子为何找我?” 她言语平静,好似只是顺着他的话随口话一句家常。 提灯的光亮却猛然抖了抖。 “洛久瑶。” 秦征未再以尊称唤她,嗓音一时有些发颤,“自回到这里,自我见到你,在长景殿我放过你,在静法寺我没有杀你……你利用我,用那只断箭引我来北地……” “而我知你是利用我,却既盼着你能来同我见一面,又盼着来这里的人不是你……我不确定会不会杀了你。” 洛久瑶看着衣摆晃动的影,轻声笑了:“世子曾杀过我一次,杀我第二次,第三次,又有什么关系?” “你……” 秦征咬着牙,言语有些生硬,“我以为我从前已与你说得很清楚,而今我明知被利用,明知这是一场必败的死局,却还是到此……” “洛久瑶,我还要如何才算对你表明心迹……我对你……你真的……一无所知么?” 廊道中忽有风声穿过,秦征手中的提灯便被这一阵冷风吹熄了。 杂乱的影晃动一瞬,一片黑暗中,洛久瑶停下脚步。 可灯灭之际的脚步声却好像错觉,廊道重新安静下来,连呼吸都清晰可闻。 洛久瑶悄声抚上袖间短刀:“秦征,你在说什么疯话。” 秦征却笑了,走近她几步。 “是啊殿下,我早在重回到这里的时候就已经疯了。” “我曾经用尽全力挣脱的一切,在崇昌时所受的冷眼,到燕京为质子的身不由己,我看着我的母亲又一次死在我眼前,我没有继任秦王,她的尸身便直到如今都无法迁入王陵,还孤零零地葬在崇山的山岭。” “曾经的不堪与窘境都在我身上重演,我却连摆脱它们的筹码都尚未拿到手中……” “可洛久瑶……” “你或许不知道,在长景殿看到你的时候,我竟抱有一丝细微的庆幸。” “我庆幸你还活着,却又失望于我所见到的人不是你。我见到你那样柔顺温驯,见到你对那些人屈膝俯首的时候,我曾想杀了你。” “你不该是这样的。” 秦征的言语陡然锐利,他伸出手,不由分说地攥住洛久瑶的腕。 “但后来我知道,你就是我所见过的那个人。” “所以我不打算杀你,也不打算放手。” 腕间传来阵阵疼痛,秦征的力气很大,指节紧紧束缚着她,好似要将她的腕骨都捏碎。 洛久瑶忍住痛意,稳了稳嗓音道:“秦征,你曾杀我,以箭刺我,为一己私欲私自求下婚旨,后又因清台寺一事间接让兄长为我顶了罪……从始至终,你我之间都不相为谋。” “没关系的,殿下。” 秦征却将她的腕攥得更紧,“无论从前还是现在,我所得的,我能攥在手中的,本就全是从来都不属于我的东西。” 话音未落,秦征的手臂忽而松力,刃光几乎贴擦着划过他的脖颈。 但洛久瑶终究没能伤他,她的动作虽快,却快不过提早埋伏在此地的道道暗影。被挟制住的一瞬,短刀掉落在地的声响淹没在黑暗里。 -- 墓洞更深处,洛久瑶扫视周遭一圈守卫,最终将视线停在不远处的秦征身上。 秦征坐在石门前,面前是才燃起的一盏小灯,烛火幽幽,照亮此间方寸。 他颈侧经她的短刀划出一道细小的伤口,此刻还在流血,却浑然不在意似的,任凭细小的血流渗尽衣领中。 洛久瑶的周身并无束缚,起身走到他身畔。 她立在他身畔,问:“诓骗我与你谈话,挟持我来这里,却不绑我?” 秦征本对脚步声无知无觉,听了她的话才猛然回神。 “你走不掉。” 他的言辞没有再如此前那般激烈,洛久瑶又道:“可你来了北地,你也走不掉了。” 秦征回首看她:“我是否走得掉,什么时候才能走得掉,要看沈林找来这里的速度,与他能否给我满意的筹码了。” 洛久瑶心下明了,秦征这是要用她做质与沈家谈判,来换取回西境的生路。 踏足北地本就是一场死局,死局之下鱼死网破,换做是她也会这样做。 于是她弯身,在烛火旁坐了下来。 秦征颇有些意外,他侧首,隔着烛火的暖光看了她一会儿。 洛久瑶却没在意秦征的目光,她坐在他的对面,这才看清,他的掌心里始终捧着一枚玉佩。 很熟悉的白玉,白中染红,像是落进去的一点血。 是她在燕京见过的,他曾想以此玉赠她。 洛久瑶看着那枚玉佩,忽然问:“秦征,你为什么去燕京?” 明明已经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明明西境众所周知,他是秦王的发妻所生,是秦王的长子。 只要他不想,有千百种方法推脱掉这桩命运。 洛久瑶不明白他的想法。 秦征将白玉握在手心,一时没能应答。 为了什么……他还记得,最初他来燕京,是为笼络势力,以此继任秦王,为了能将母亲的坟墓迁入王陵。 他生在父亲尚未夺得王位的继任权时,彼时母亲温顺,父亲严苛几乎不近人情,他在斥责中被养大,也在淡漠的环境下见到父亲的残忍,成为上位者后的绝情。 而后他来到燕京,发现燕京的上位者与他的父亲并无不同。 所以重新回到这里,他找到了前世曾与他合作,即使身处封地,依旧对皇位不死心的洛久琮。 连结北契如何,翻覆燕京又如何,如果上位之人并无不同,他便要亲自选择能给他带来最多利益的那一个。 挑起人的贪念实在太简单,他们的计划原本进行得很顺利。 即使计划中途,意外闯入一个贺令薇也不足挂齿,即使洛久珹窥探到有关于他们的谋划,拿到了那只通关铜符也无伤大雅。 他们即使手握证据,即使偶有听得什么,他与洛久琮也总会有办法暗中处置掉。 正如现在,贺令薇逃离在外杳无音讯,洛久珹被囚知寒园,只要他们想,随时都能一碗毒药要了他的性命。 他只当这一切是一场重开的赌局,可他没想到,同样回到这里的还有洛久瑶。 于是他与洛久琮的计划第一次有了相悖,他们的合作因此出现裂痕,直到如今,几乎分崩离析。 秦征攥紧了掌心里的白玉。 他没有回答洛久瑶,而是反问:“那你呢洛久瑶,你与我分明是一样的人,你恨洛淮,却为什么要忠于他,为什么,要为这样的人稳固江山?”
第78章 洛久瑶抬眼看他。 那双漆黑的眼中满是探究的神色。 他神色认真, 并非为搪塞随口所言,于是洛久瑶也正了正神色,认真应他:“秦征, 你可曾见过被战火烧过的燕京城?” 秦征敛着眼睫回想,而后摇头。 前世北契人攻入燕京时他早已回到崇昌,埋伏在燕京的将领传信到崇昌,只说皇帝与太子先后身死, 皇室将倾燕京无主,城中已经是一派凋敝景象。 洛久瑶望着跳跃的火光,继续道:“我也曾以为,旁人的生死是不该与我有关的。” “直到当年三皇兄身死,北契军攻入燕京,燕京城一夜陷落,几乎沦为地狱。” 那时她带着洛璇在燕京的街巷中奔逃,昔日繁盛的长街尽是大雨也洗不净的烟尘血水。 楼阁倾颓,砸碎人身尸骨,轰鸣巨响掩下细碎的哭嚎, 火焰的噼啪声中夹杂着一声声濒死的呜咽,城中尽是流离失所百姓, 放眼望去疮痍满目。 也正是在这低垂的夜幕下, 抱着襁褓的母亲曾将仅存的干粮分给她们,年迈的阿婆也曾用手帕包扎起她奔逃时不慎划出的伤口。 咿呀学语的孩童走到她与洛璇的面前, 一字一顿地,问出他才从长者口中学来的话语。 你们—— 你们是谁? “我的确恨他, 他疑心深重, 为了稳固自己的权势不择手段,从来只将人看做一个个物件, 他默许皇城中的权势倾轧,他杀人,也促成无数人杀人的行径……可我的恨,不该由无辜的人买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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