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乔擦干眼泪,感激的朝他一笑,“多谢大人提醒,本宫会注意的。” 她起身轻盈离去,留下杨涟怔怔的在后看着,心头如擂似鼓:他刚才的言语的确不失医者本分,但是总有一种不安之感,仿佛自己无意间做了杀人的帮凶——甚至并非无意。 * 药汤煎服需时,连乔端着那碗热腾腾的苦药来到勤政殿时,已经是夜深时分,四下里杳无人语。 幸好皇帝仍然醒着。 汤药刚刚盛起,还很烫,连乔便将其晾到一边,搬了一张锦杌放到床边,欲给皇帝擦洗身子。 她事事亲力亲为,楚源许是怜她辛苦,淡淡说道:“朕今日未出多少汗,不用费事了。” 连乔自然应承下来,她从不强迫别人做不愿做的事,这也是她的好处。 楚源端详她平静的面容,忽然问道:“朕听说,你命人将苏修仪禁了足?” 看来皇帝即便身在病中,耳目也很灵通,就不知是哪个没眼色的将这消息传到皇帝耳中的,好在她也不怕。连乔轻轻笑道:“苏修仪执意要求见陛下,可太医却说您需要静养,臣妾嫌她聒噪,所以才想让苏妹妹好好静静心,也好磨磨她的性子。” 楚源听了便不言语,只叹道:“你做得很好,朕如今这副模样,自己都惭于见人。” “陛下何必妄自菲薄,您只是因病才憔悴些许,可丰神一如从前——”连乔望着皇帝蜡黄面容,见他面有不喜,便乖觉的住了口,从桌上端起那盏药汤,“陛下该喝药了,臣妾喂您吧。” 楚源漠然瞥了一眼,“先放着吧,朕现在还不想喝。” 生病的人总是喜欢闹脾气,又有谁爱喝那苦药?连乔很体谅皇帝的心情,也便知趣放下,只凑到枕边陪他说话。 “阿乔,朕觉得你的模样和年轻时候并无二致,仿佛永远都不会老似的。”楚源若有所思的说道。 连别人的年轻他也嫉妒,但凡一个鲜活的生命,无不在提醒他这一事实:他已经快要死了。 连乔浅浅一笑,齿颊粲然,“女为悦己者容,臣妾不想让您见到臣妾面目衰败的样子,所以不敢老。” 她的确爱好保养,但又岂是为了皇帝?更多的,是保留这一张如花面目供自己欣赏,谁说女人的魅力一定要用来取悦男人,她所图的只是自己高兴乐呵。 人到中年也爱听些缠绵的情话,楚源亦露出微笑,他静静望着连乔,“阿乔,咱们在一起有多少年了?” “快有十八年了。”连乔记性很好,回答得也很妥帖,但是她反而出起了神——她几乎忘了自己刚进宫的时候,留在心中的就只有一个期限而已。 “已经这么久了。”楚源不无感慨。十八年,几乎可以走完一个人的一生,连下一代都有所延续,可是人生能有几个十八年呢? 他望着眼前面庞秀丽的女子,依旧细致的眉眼,小巧挺直的鼻梁,不高兴的时候她就会皱起鼻子,跟小动物似的;然而现在的她却通身大气,举止态度都挑不出错来,她几乎已经不发脾气了。 时光磋磨人,也在改变人。 楚源一时间心潮起伏,情不自禁从被褥里伸出枯瘦手臂,抓起连乔的手,柔情满怀的道:“阿乔,有你不离不弃陪伴身旁,乃朕毕生之幸。” 一时间,连乔竟听成是让她殉葬的暗示——她下午才用这个威胁过苏修仪,自然容易疑神疑鬼。 也幸而她及时醒过神来,想起本朝早已取消殉葬制度,皇帝更不可能重回这一陋习,这才柔柔的露出一脸笑,“臣妾也是这么想,所以陛下您也得快些好起来,咱们才好一家团聚。” 但是这一刹那的恍神已被皇帝纳入眼底,他的心沉下去。楚源疲然松开那只手,微微阖上眼皮,“朕有些累了。” 这便是送客的意思。 连乔乖觉的替他抚平寝衣上的褶皱,这才屈膝告退,仍不忘嘱咐一句,“案上的药约莫已经放凉了,陛下您可别忘了喝。” 待听到门缝里吱呀一声,楚源才蓦地睁开眼,吃力的支起身子。他端起那盏汤药,目光沉沉的望了片刻,却并不就喝,反倒递往床帐之后,“你帮朕看看这碗药。” 谁也不会瞧见,那里原本立着一个轻烟般的影子。 皇帝这一生经历过无数险境,年轻的时候便久经搏杀,老来当然也不会放松懈怠,甚至精心培育出几名精于刺杀的暗人,为的就是最大限度护他周全。 这名“影”便是其中之一,他精通所有的毒-药暗器,即便汤药里有些许古怪,他亦能明察秋毫。 这秘密除了皇帝,谁也不知,连皇后与太子也未曾知道。或许当他濒危之时会将这机密传承下去,但,绝不是现在。 楚源怔怔望着窗外浓黑夜色,目光中并非痛恨,有的只是一片惘然,连他自己也拿不准想要何种结果。 他只是默默想着:阿乔,但愿朕不曾信错你。 作者有话说: 大肥章~
第140章 结局 杨涟已在凤仪宫外连廊下焦急等了快一个时辰,踱来踱去,脚步始终不能安定。他迫切的需要知道连乔有没有在汤药里作何手脚——当时他一时冲动才说出那番话,过后回想起来却后悔无比。医者父母心,他所学的一身本领是用来救人,而非杀人,何况还是弑君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罪名。 好不容易见那姿容明丽的女子翩然而归,他忙迎上前施礼,悄声问道:“娘娘,那药……” 这句子并不完整,但是他相信连乔一定能明白他的意思。 “药?”连乔轻轻挑眉,忽然莞尔哧道:“大人不会以为本宫有意谋害陛下吧?本宫深爱陛下,怎会做出不利陛下之事呢?” 杨涟不禁傻了眼,愣愣的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连乔不想和这呆子多解释,抿唇道:“夜深了,大人早些回去休息吧,陛下的御体还得你多费心,不养足精神怎么能行?” 说罢,她再不看杨涟,笔直的向殿中走去。 回到寝殿,连乔脸上的笑容方渐渐淡去,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却望着那明灭的烛火久久未语。 杨涟的确担错心了,她并没有添减那药方的分量,说她胆小也好,说她不忍也罢。最初的一刹,连乔真的起过一了百了的念头——没了皇帝,弘儿便可顺理成章的继承天子之位,她亦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后,从此无须担惊受怕。但真正煎那药的时候,她反倒迟疑了,也许是不忍谋害一个行将就木之人,也许,只是不愿他这样痛痛快快的死去。 但无论如何,最终她没能下得去手,连乔也认了。无论皇帝还有多少日子可活,至少在这最后的光阴里,她会尽力陪着他,就当做善事也好。 她抿了一口茶,滋润燥郁的心肺,随即长长叹息一声,她决定明日遣人去宫外寻几位有名的游医,哪怕做做样子也罢,至少能显出她对皇帝的病势真正关切。况且,她其实也拿不准自己到底愿不愿意皇帝死,能掌握权柄固然是好事,可弘儿毕竟这样年轻,皇帝就这样去了,留下她们孤儿寡母,该如何宾服大臣?即便有连胜协助,过程只怕也相当吃力。从这个方面而言,她其实宁愿皇帝活得久一些,再久一些,至少如今的他,对于她们母子亦是真正爱惜。 * 许是臣民的祝祷起了作用,皇帝并未如太医院私下预言的那样消耗而亡,反倒因了汤药的滋润,身子骨一天天强健起来,不日就能痊愈了。 彼时连乔正歪在榻上,一勺勺哄他喝下那乌黑浓稠的药汤,过了今日,皇帝就不用再喝这些苦涩难闻的药汁了。 楚弘正在院中练剑,匹练也似的剑光笼罩着一层白影,端的是峭拔生姿。 楚源望着窗外那英气勃勃的少年人,不禁咦道:“才几日不见,弘儿的剑法竟这般出众了?” 连乔对他的惊奇表示鄙夷,淡然道:“弘儿说您就是疏于锻炼才会遭这场罪,他可不要学得和他父皇一样。” “朕是否勤于锻炼,难道你不知道?”楚源促狭的在她耳垂上轻咬一下。 连乔脸颊火辣辣的烫,忙放下药盏,咬唇瞪他一眼。 两人同时想起那些热烈灼人的夜晚,想不到皇帝的身子还未好全,便又再度起了邪念。 连乔往他嘴里塞了一块蒸米糕,没好气的道:“太医都嘱咐您饮食该清淡些,您倒好,满嘴的荤话!” 这一语双关也是够厉害的,楚源接过那块糕慢慢吃着,却乐陶陶的望着她笑,直到连乔玉白的两颊又飞起红云来,他这才懂得见好就收,轻声叹道:“幸好,朕还有弘儿这么一个懂事的孩子,否则这偌大的江山,真不知该由何人替朕守下去。” 连乔瞥见他眸底的黯然,便知他想起孙淑妃那个夭亡的男胎,连乔反倒沉默下去。她或许永远也不会告诉皇帝,孙柔青腹中那孩子,很可能并非他的亲生骨肉。当时是故意让皇帝堵心才隐忍不言,现在更不能说了,否则岂非成了欺君之罪?皇帝更加会怀疑她的居心。 就让他带着这遗憾永远过下去吧。 幸好皇帝也懂得排遣心绪,自己宽慰自己道:“朕看了朕病重期间弘儿批的那些奏折,虽然偶有疏误,大体上还是不错的,可见这孩子态度认真。” “那本是他分内之事,做得好是应该的,若做的不好,岂非贻误天下大事?”连乔浅浅说道。 “朕倒没瞧出来,你比朕这位严父还苛刻些。”楚源望她一眼,调侃道。 连乔含笑不语。 皇帝的身子平复之后,朝中重回秩序井然,连那些原本蠢蠢欲动之人也安分许多,原以为日子便会这样过下去,谁知皇帝却于此时做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决议:他要举行内禅,将皇位传给自己的长子楚弘。 朝中顿时哗然。权柄这样东西,从来拿起了就难放下,谁也不曾想到皇帝会主动将其交出来,何况他才刚过不惑之年。几位忠心耿耿的老臣以祖宗家法苦劝,但楚源执意如此,最终在他的坚持下,还是举行了禅让大典。 自然,新帝初立,根基未稳,楚源即便退居为太上皇,若遇烦难事宜,还是得从旁指点一二。只是他如今野心颇淡,对朝野事务已不复先前热情了。 连乔对于这桩举措的惊讶不比旁人少,且楚源对外的说辞是自己病后虚弱,需仔细疗养,实在不宜劳神。可连乔分明记得,太医说过楚源还有几十年寿数可活,而且……看他晚间精力充足的模样,和年轻时也差不了多少。 连乔于是更想不明白了。 但是当她疑惑问起时,楚源却只珍重执起她的手,温然说道:“朕只想多些时间陪你。” 这肉麻的情话令连乔背上起了鸡皮疙瘩,她都替这位年轻的太上皇臊得慌,虽然她自己也已更改名分,该称作太上皇后了——听起来就像个鸡皮鹤发的老妇人,连乔满心的不高兴,明明她还不怎么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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