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子,逆子!”孙太后喃喃说道,一只手茫然抓向半空,却什么也抓不住,最后又无力地垂下。 大概应了孙家的不祥运势,这几天一直阴霾密布,且细雨绵绵如丝,如同离人扯不断的哀愁。 连乔撑着一把竹骨伞,站在一大块被密雨冲刷得洁净无尘的假山石后,遥遥看向勤政殿跪着的人影——那是脱簪待罪的孙淑妃。她素日最爱艳色,如今却特意换上了青衣,看去分外的凄清冷寂。 吴映蓉站在连乔身旁,轻声说道:“淑妃已经不眠不休跪了三日了,陛下却丝毫没有见她的意思,看来此事再难转圜。” 连乔的嘴唇紧紧抿着,无所谓痛快,更说不上同情。她只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孙家也该知道这个道理。作孽太多,终究有一日会报应到自己身上——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她远远看着崔眉走近孙柔青身旁,似乎想劝她回宫,孙柔青不肯,崔眉又将一把油纸伞递到她手里,也被孙柔青赌气扔开——哪怕淋坏了身子,她也执意要跪,大概她以为用这样的法子就能哄得皇帝回心转意。 可惜连乔比任何人都了解皇帝,他有时候很吃苦肉计那一套,但绝非这时。孙淑妃这样的做派非但不能令他动容,反而会让皇帝以为是威胁,从而更加厌恶。
第105章 来自首 烟雨蒙蒙中,跪在怡元殿前的女子向连乔投来仇恨的一瞥,那是恨不得生啖仇人血肉的目光。 连乔只是漠然相视,她不惧怕报复,因为孙柔青已没能力施加报复。要铲除敌人,就必须得连根拔起,连乔不会给他们任何反扑的机会。 雨渐渐有下大的趋势,映蓉轻轻扯了扯连乔的衣袖,“姐姐,咱们回去吧。” 连乔微笑着随她转身,“多亏你父亲牵头,否则那些人大约还不容易站出来,孙家也不会轻易被扳倒。” “家父官职虽卑微,但为人耿介,颇有贤名,他老人家早就厌恶孙家做派,如今既得了机会,总归得试一试的。”映蓉笑道。 “但也少不了你从中劝说之功,否则吴大人好端端的,何必趟这趟浑水。”连乔是恩怨分明的人,谁帮了她,她心中有数。 “家父不也从中得到好处么?这回立了功,好歹也小小的升了些官。”映蓉抿唇笑道,“我的话更不必说,只要是为了姐姐,我什么都愿意做的。” 连乔感激的握了握她的手,无言以对。 * 夏日的夜晚颇多雷雨,连乔枕在榻上,眼看着窗外一道道电闪的白光掠过,间或还有炸雷之声,震耳欲聋,脑子里那点困意老早就悄悄溜走了。 这样的情况叫人如何睡得着? 连乔索性披衣而起,觉得喉咙里很有些干渴,便唤紫玉倒些水来。 紫玉也已醒得双眸炯炯,执着一壶香茗进来,将放凉了的茶水徐徐注入杯盏中,因笑道:“这闷雷一阵接着一阵,娘娘也难睡好吧?” 连乔虽不惧打雷,但也不是死猪一般倒头就睡的类型,何况天上这样嘈杂。她将那杯凉茶一饮而尽,觉得嗓子舒服了些,这才问道:“陛下今夜歇在哪一位宫里?” “娘娘您忘了?陛下近来忙着处理孙家的事,已经疏远后宫多日。”紫玉望了望窗外,雨势依旧瓢泼不断,院里那株梧桐枝叶狂摇,被风雨吹得飘忽不定。她说道:“雨下得这样大,就算陛下有心,大概也难以过来。” 连乔倒不是思念皇帝,她对这个男人一向秉持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并不十分邀宠,但身为后宫嫔妃,稍微注意一点皇帝的动静也是应该的。 她循着紫玉的视线望去,只见窗外一片天昏地暗,间或有张牙舞爪的电火从半空闪过,照得人触目惊心。 她轻轻说道:“不知道孙淑妃现在如何了……” 该不会还跪在勤政殿门外?这样恶劣的天气,或许孙柔青被雷劈死也是有可能的——当然是她罪有应得。连乔倒不是心存怜悯,只是对她而言,孙柔青被皇帝冷落至死比起被雷劈成一具面目模糊的焦尸要好得多——死也该死得体面,对每一个爱惜容貌的女子来说,雷劈都是最难接受的死法。 她的声音虽低,紫玉立刻就听见了,忙道:“娘娘问淑妃么?淑妃娘娘那会便在丹墀下晕倒了,陛下命将人抬回合欢殿,却压根没打算去看淑妃呢!” 竟这样便晕了,连乔不禁失笑,亏她先前还对孙柔青自请其罪的行为产生了少许敬意,原来两三天就坚持不住了,看来身体素质也是很重要的一环。 连乔重新躺回床上,心里放了一百二十个心,孙柔青如今已然黔驴技穷,要是她这样的惨状都没能打动皇帝,就别指望皇帝能对孙氏有一点怜香惜玉之心了。 紫玉小心的替她盖好被,温声说道:“娘娘安心睡吧,雷声虽然凶猛,奴婢却会一直在这里守着您。” 连乔嗯了一声,望着帐顶,冷不丁的开口,“紫玉,你说会不会此事早就在陛下预料之中?陛下借孙家扳倒连家,如今又借本宫对孙家发难,这样的两败俱伤,或许正是陛下愿意看到的。” 紫玉一惊,忙劝道:“娘娘您怎会陡起这样的念头?陛下可不是那种人,奴婢看得出来,陛下对娘娘您都是真心实意的。” 她嘴里劝着,心里却不禁翻起惊涛骇浪:倘若真如娘娘所说,那皇帝的心思不是太可怕么,世上怎会有这种人? “本宫只是随口一说罢了,不必放在心上。”连乔轻轻笑着,竟自闭目睡去。 是不是都无妨,她与皇帝不过是求得各自想要的东西,为了共同的目标,各自虚与委蛇付出全力——人生如戏亦如此。 * 太后病了,已经无力置喙朝政,孙家的事料理起来便十分容易。罪证都是板上钉钉的,抵赖不得,大理寺才将口供呈上去,皇帝就快刀斩乱麻的颁了谕旨下来:孙氏几位重臣皆被斩首,族中满十五以上男丁流放琼州,余者皆没为官奴,比起当初对连家的处置何止惨烈十倍。 绿珠听后不禁拍手称快,“原来孙家也有今日!想当初连氏落魄,姓孙的明里暗里嘲弄多少回,如今轮到他们被人看笑话了!” “一南一北,倒是相得益彰。”连乔默默想到被流放北疆的连氏一族。比起来,连氏的处境或许还好过一点,琼州那地方酷热无比,恐怕两三年都待不下去,会煎熬而死——皇帝是下定决心要置孙家于死地。 孙家既败,朝野重回清平,宫里的喧嚣也渐渐平复下来,热闹往往只在一时。只是在见到强撑着病体出来的孙柔青后,长乐宫众妃的脸色顿时有些微妙。 孙柔青穿了一身赤色鲜明的衣衫,脸上虽然苍白,凭借胭脂还能补充点血色,只有声音里的低落是掩饰不住的。 她端正的拜下去,“嫔妾淑妃孙氏参见皇贵妃娘娘。” 其实她本不必行此大礼,但孙柔青或许乃故意为之:她的脊背依然是挺直的,为的就是要众人知道,即便孙家倒了,她也依然是高高在上的淑妃。 连乔神情淡漠,对此不足为奇。皇帝虽揭露了孙家的罪状,但其中并未包含谋害皇嗣这一条,一来此事并未成功,二来,像这样的宫廷丑闻也不宜大肆宣扬,宁可内部消化。至少从表面来看,孙淑妃的地位和从前没有分毫变化。 穆氏由始至终都是温和从容的态度,不会刻意冷落,也不会刻意刁难。她含笑抬手,“淑妃请起。” 孙柔青这才端正的坐回原座。 杨盼儿见她死要面子,心里痒痒的好不难受,故意问道:“听说淑妃姐姐在勤政殿外跪了几天几夜,不知有没有跪出毛病来?” 孙柔青冷冷横她一眼,见她有恃无恐,只得勉强说道:“劳妹妹牵挂,本宫身子无恙。” “那就好,先前淑妃姐姐还说和贵妃娘娘情如姐妹,如今瞧来倒真是不分彼此,一个抄家,一个砍头,一个去了北疆,一个就去了往南的琼州,倒真和一家子差不离了。”杨盼儿呵呵的笑,带着几分邀功意味看向连乔。 连乔辞色冷淡,她发觉杨盼儿真的不会讨好人,况且她也不需要杨盼儿来帮着嘲讽孙柔青,对付败军之将也没必要。 杨盼儿此时才意识到自己把连家的伤疤跟着掀起,尴尬的收住话头,怯怯的看着连乔。 连乔懒得与她计较。 众妃原本等着看场好戏,谁想却是这样平平无奇的收梢,不免大失所望。 尹婕妤忽然问道:“淑妃娘娘,抱琴那丫头怎么没和您一起过来,往常您不都带着她来向皇贵妃请安么?” 众人被她一提醒,才发觉孙柔青今日好似是独个人来长乐宫的,想着她莫非落魄到如此地步,连丫头们也个个离心,不肯服侍她了? 孙淑妃方才还没觉得什么,如今接触到众人怜悯的目光,反倒觉得如坐针毡。她微微往前挪了挪身子,故作平静的说道:“那丫头前几日淋了雨,说是染了咳疾,本宫便让她留在合欢殿不必出来。” 众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气,却不知孙柔青心里也在暗暗纳闷:这几日她为家中之事忧心如焚,几乎不饮不食,不眠不休,甚至连自己身边服侍的人多了少了也没留意,细思起来,她似乎有几天都没见过抱琴那蹄子了,难道真是雀儿拣旺处飞,见她落魄,便个个都舍她而去? 孙淑妃心头蓦地掠过一丝不安,抱琴那丫头知道她不少秘密,若自己跑了尚可,可若被人利用而倒戈相向,那她的处境怕有些不妙。 正这般想着,孙柔青稍稍抬头,就对上穆氏似笑非笑的面容,她不禁愣了愣。 外头一个人影大步向殿内走来,孙淑妃眼角瞥见,惊喜交集,忙叱道:“你这蹄子怎么出来了,不是让你好好待着养病么?” 抱琴不看旧主,径直面向高座跪下,口中道:“奴婢有要事禀告皇贵妃娘娘。” 穆氏似乎早就料到这一出,神色十分淡然,“你但说不妨。” 抱琴咬一咬牙,大声道:“是关于淑妃娘娘谋害连贵妃、顾美人还有从前的刘婕妤之事。” 四座顿时哗然,想不到孙家才被皇帝发落,就立刻有人出来指证孙淑妃从前的恶行,这下可有热闹看了,一个个都摆出幸灾乐祸的嘴脸。 孙淑妃却如坠冰窖,勉强稳住身形,眼前却几乎发黑,“你胡说!本宫何尝做过这些?” 她牢牢抓住花梨木椅的扶手,仿佛一不小心就能从上头跌下来。 “淑妃何必情急?抱琴是你的贴身婢女,她既然敢来告发,自然不怕对质,咱们细细审问,总能查出实情,不至于冤枉好人。”穆氏微微笑道,看向连乔,“连贵妃,你说是不是?” 连乔微微欠身,“嫔妾以为自当如此。” 她虽然不知抱琴奉了何人的指使才敢来背叛旧主,但事情既然走到这一步,连乔理应顺水推舟。何况看穆氏的眼色,她也决心趁这个机会将孙柔青一气踩死,免得她将来死灰复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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