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巧笑倩兮,眉尾沾着点皓白的雪;皎洁的月色下,宛若神女。 他有十成把握,她今夜会回来。 有八成把握,她会回来,向他提出和离。 还有两成把握,剩下的事态,会如他所愿。 不知等了多久,饶是贺子衿强撑着疲累的眼皮,精神却已经陷入混沌的困乏,蓦地听见殿门刺啦一响。 极轻的一声,接着回荡起缓慢而飘忽的脚步,让贺子衿猛地睁开眼,一下子来了精神。 秦鉴澜拉闭殿门,早已摘下缀满宝石的珠冠。驼色坎肩绷开一只银扣,深蓝色长袍下摆沾着灰扑扑的尘泥。 面庞血色尽失,苍白如绢,干涸的眼眶令人极尽心疼。 单薄的身板在寒风中穿行了大半夜,孤魂野鬼般,行至脚跟一跳一跳地发痛。 她还是回来了。 只因身在异乡,向来无处可去。 仔细想想,他们从一开始就为婚约所束缚,成亲那日,秦鉴澜和贺子衿,不曾看清对方的心。 那么她又如何能开口要求,回到宿州的贺子衿,解除了剡皇室带给他全部约束的贺子衿,还要大发慈悲,照看着她所扮演的夫人角色呢。 只是跌打医馆中的一切,阳光与欢笑,小溪浣衣时的脸红心跳,皂角树下,那么多的回忆,分明过去还不到半个月,一下子却像上辈子发生的事,离她万分遥远。 头顶的半透明纱帐,轻轻揭开一只角。 秦鉴澜的脸,出现在上方,俯瞰着贺子衿,居高临下。 翦水秋瞳中,烛光缓缓流转,美艳而冰冷。 朱唇一抿,脆生生的铃音,不由染上几分冷淡的倦意,却仍是动听:“我跟你说过,我能看懂占星秘卷,你记得么?” 下方的男人,原本神思迷离,听见她开口的这句话,目光骤然一紧。 “如何?”贺子衿扯动唇角,轻轻地嗤笑一声,“真要让道伦梯布欺君,即使你俩才见过一面?” 男人的桃花眸,神色嘲讽而尖利,却难掩低沉嗓音背后的虚弱。 虽说黄羊围本就是赛马、赛狗、赛人的活动,猎户们为了营生,不惜余力用上各种花招来围猎,也不是没有直接从马上扑抱黄羊的先例。但像贺子衿这般,敢于抱着健硕的公羊,一起在原野上翻滚了大十几圈,最后侥幸没受什么大伤的,确不多见。 数个时辰前,沉沉的龙涎香气味中,宿州太医确认贺子衿体征平稳,这才放松了悬在嗓子眼的一颗心。 年轻的太医颤着声,拱手向屏风后的大君汇报:“七太子年轻快意,敢于从马背上扑抱黄羊,正是大勇;适逢草原上还有积雪,所幸七太子并无大碍,更是吉人天相。” 一番沉睡中的贺子衿听不见的赞美,虽有吹溜拍马的成分,却也暗含着对贺子衿敢于跃下马背、扑抱黄羊的钦佩。 那头的大君,嘶哑地低笑一声,意味不明:“他走远了,走得久了;不大会用弓箭,却还能想到这种方式,真可教也。” “只是,”昏暗之中,狮氅的翻领毛刺刺的,衬得老人的脸,再多了几分威严,“今夜让他好好休息。明天早晨,再叫他来见我。” 言毕,他甩了下手,魁梧的身形缓缓从座椅上抬起,移向殿外。 “是,是!”年轻的太医慌忙追出屏风,朝着老人离开的方向,磕了几下头。 贺子衿回想着睡梦中听见的几句对白,回过神来,看着秦鉴澜毫无波动的双眸。 “明天一早,大君就要见我,”他开口道,“到时候,他自然知道我看不懂羊皮卷,更会寄望于道伦梯布。没有欺君的必要。” “阿尔斯楞本就不知,你是出逃还是为剡朝做了细作,这样一来,他就更没有留下你的理由。我真的看懂了,”秦鉴澜像是早就预料到贺子衿会这样说似的,帐外的声音淡淡的,又大概是不想再见到他那张过于受欢迎的脸,唰地一声重新拉上了挂帘,“你能不能先听我说话,不要那么自大?” 好一句自大,硬生生地把贺子衿噎住了。 秦鉴澜盯着床帐,有些为自己的话语后悔。 虽然逞一时口快,让她格外舒心畅意,但就因为莽然撞了贺子衿一句,影响了自己想法的实施,也会令她头疼。 毕竟今夜的她,暂时还不能离开这里。 秦鉴澜原本认为,跟着贺子衿来到宿州,就是万事大吉。 但她见到他和那个名为柳都灵的舞姬,公然在殿内一番苟且,如同当头一棒,敲得她醒过来:先前还与她举状亲密的贺子衿,转头就能跟别人同样亲密。 只要她一日不独立,一日不将自己从人群中摘出来,而是仍然选择跟着一个人,无论对方是李玄晏还是贺子衿,无论对方是谁、对她作出过怎样的许诺,她也是处于被动的境地。 根本没有万事大吉,也决不能松懈! 紧接着,秦鉴澜又想到,喜怒无常的草原大君,或许会对同样有西纳尔家族血统的贺子衿,抱有极高的希冀,希望让他来解读道伦梯布无以为继的占星秘卷。 然而,当阿尔斯楞得知贺子衿根本认不出一个字后,又有谁能保证,他不会认为贺子衿确是被剡朝派来策反的细作,接着大手一挥,将他和秦鉴澜,一同打入大牢? 如此一来,倒不如让她这个已经清楚原版结局的穿越者,站出来将那些细节,一一说与贺子衿。 再借由贺子衿之口,原原本本地复述给宿州大君听。 这样一顿操作,以阿尔斯楞的性格,加上他们两人的刻意引导,难免会认为贺子衿有解读占星秘卷的能力,能帮助自己辨认羊皮卷上的更多细节,从而暂时留住他和秦鉴澜的性命。 但贺子矜连问都不问,根本不好奇她为什么能看懂羊皮卷,就一副笃定她是试图欺骗阿尔斯楞的样子,断然回绝了秦鉴澜的提议。似乎没把她放在眼里,让秦鉴澜一阵语塞。 她看他一下子愣得说不出话,顺势继续开口,搬出将门千金的身份,胡编乱造道:“我小时候,看过父亲放在柱国府的典籍,里面有写到读羊皮卷的事情,自然会看一点。” “你前天站在道伦梯布旁边,就看了那么一眼,最后看出了这么多东西?”贺子矜躺着冷哼。 男人一副不接受糊弄的样子,冷静得可怕。秦鉴澜努力按捺住想掀开帐子,揍一顿这个仗着自己长了脑子,就没想着好好接受小说和现实赋予她金手指设定的男主,长长地吸进一口气,干脆直接明白地告诉他结局: “宿州输了。” 殿内蓦地一静。 响动突然都消失了。贺子矜躺在原地,悄无声息。 隔着帐子,秦鉴澜清清楚楚地听见,男人再度发出的呼吸,沉重而浑浊。 过了片刻,他才问:“那……大君呢?” 声音有些嘶哑。 她在心里觉得好笑。贺子矜知道自己要输了,秦鉴澜早已料到,他首先关注的不可能是她,但竟然也不是他自己,而是一个对他满腹疑心的,所谓父亲的角色。 继而想到,假若他明天要对大君说出这场战争的结局,大君要问的,大概和他一样吧。 所以,他大抵是在为明天的修罗场做准备。 一人千面,贺子矜还是会装。 她回忆着自己脑海中的印刷字体,老老实实地告诉他:“被剡帝抓回都城,杀了,脑袋挂在城墙上风干。” “再跟我说些细节。” 帐内的声音,清清楚楚,像是信了她的话。 她放着床帐,就这么站在外头,把书中描写的雪景和烽火都告诉他,包括后来宿州城破,镇北守卫军闯入,在原野上放了第一把火。 言语指向来年冬末的时间,无比精准,不容置疑。 但她依照他先前问的,只说了战事过程和结果,没说他和她自己的结局。毕竟要说她自己,这一段的戏份就是终日待在从诲居,等着最后饮鸩自尽。 贺子矜一言不发,安安静静地听完全程。 直到秦鉴澜表示讲完了,他才轻点了下头。 随即想起她放下床帐,站在外头看不见,又飘出男人的声音,夹杂着涩意: “原来……竟是如此。” “你不想问问,有关你自己的事情吗?”饶是她现在不想牵扯到有关贺子矜的事情,但听他一点没问他自己,仍然忍不住开了口。 明知对方看见了“未来”而不开口问有关自己的未来,世界上真的会有这样的人么? “我不想知道,”声音忽地带上了沉沉的笑意,仿若回到了都城,街巷里那个轻佻而恣肆的第一纨绔,“在你口中,宿州已经不再是那个宿州,而我的道路,又能平坦到哪里去?” 她的指间缠着半透明的纱帘,半晌,才说道:“你犹豫了,勇士。” 贺子矜一反常态,没断然否认,只是叹了口气:“你讲完了,就过来休息吧。” 轻飘飘一句话,试图将先前的一幕,一笔带过。 她心中久违的激烈情感,再度翻涌上来。 秦鉴澜抵着床头的架子,心想明明只隔着一层半透明的纱帘,怎么就是看不清他桃花眸中神色,而他不抬头,也看不见她紧抿的唇? 两个人分明近在咫尺,可她的声音拂开空气中飘浮的安神香,撞进他耳中,却似乎如此遥远而渺然,带着来自雪原深处的寒意。 “贺子矜,”她低下头,第一次不遮不掩、认认真真地,看着他模糊的眼睛,“我要和离。” ----
第30章 分道扬镳 = 宿州都城的殿宇,修建在古城中心拔起的山丘上,坐拥高出地面一截的地势,天生就带着易守难攻的优越。 贺子衿的寝殿,实际上只是一间不大不小的偏殿,占据着半山腰的一点空地。也正因位置偏僻,在他留剡期间,才得以空置了十三年之久,而没被其他人找个什么名头占了。 他那天得知观星楼并非他和秦鉴澜歇脚的地方,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或许大君已经命人收拾好了偏殿,只等七太子回宫。 反观大君的寝宫,矗立山巅,旁边就是观星楼的高塔,饱览整座都城的景观。 薄日拨开云雾,喷出一点橘红。银纹玄衣的男人,顺着石子宫道,向上攀爬。 他走之前,还特地回过身望了一眼,确认自己关好了殿门。 昨夜隔着半透明的纱帘,秦鉴澜和他剑拔弩张。 明面上还是冷冷淡淡的一句“我要和离”,听不出什么情感。 正中他下怀。 实际上帐内的贺子衿,听见她压抑着声音的颤抖,心中没来由地一软。 帐外像缩了只刺猬,警惕地蜷起来,把整身的尖刺展露给贺子衿。他却只是看见,暗处的刺猬眼睛,闪闪发亮。 但男人阖上眸,断然道:“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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