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夫站在百子柜前,得知她给贺子衿来抓醒酒的药,细细地看了她好几眼,奇道:“他运气不错!” 她笑笑,心里想,其实是她运气不错,从柱国府走进了陌生的地方,再也见不到任何熟悉的人,仿若与过去……一刀两断。 她还是常常用毛巾给醉中的贺子衿擦脸,只是擦得愈发随意,也只是从侍女手中接过来,并非自己亲自去泡好毛巾了。醒酒茶也喂的,有好几次不小心喂到他鼻子上,好在他迷迷糊糊的,醒来也不找她问罪。吃饭也不再是她一个人了,她坐在府内的侍女、小厮旁,听他们谈天说笑,自己面上也不由得浮起一丝微笑。 又过一个月,贺子衿再次带着一身酒气拍响从诲居的大门,府门被轻轻拉开,立在月光下的却不是马夫夏老头,而是那个高挑纤瘦的姑娘。她扶着他走到被褥边,随即他隐约觉得,落在自己脸上的毛巾,背后的手劲柔和起来,醒酒茶也好好地喂进口中,手绢细致地拭去唇角的茶渍。更不同的是,耳边有了细碎的絮语。也不说他这么晚才回来,只是叮嘱道,秋夜渐凉,贺公子要添衣了。 桃花眸别过去,贺子衿什么都没说。 不久便是中秋节。 秦鉴澜嫁了人,自然不回柱国府过节,一早起来,先去厨房门口,站在外面不进去,就问里头的小厮准备得怎么样了。 里面应答了一声,却并不是平日负责从诲居伙食的人。半掩的门被拉开,转出一个人影,换上一身崭新的绸衣,却是贺子衿。 她眸中神色一闪,似是惊喜,面上只是点点头,退到一旁。 入夜以后,圆月挂起来,又大又亮。从诲居中新栽的海棠,几枝不多的叶子衬托着,圆月散出柔光。贺子衿擦擦手,与小厮一起,在院中摆上南方和北方的几道菜肴,色香俱全,勾人垂涎。还摆上了整个的月饼,香酥油亮。府内没什么规矩,大家围过来,秦鉴澜特地换上一身淡色新衣,款款步入院中。 抬头却不见贺子衿。又听府外一阵轻轻的喧声,目光追去,原来他开了府门,迎进一男一女。男的长衫修身,女的裙衫素雅,两人寻常中年人相貌,走进庭院看了看,一致同意坐在芙蓉塘的石头边,取出各自的物事来。男的拨拉一把三弦,女的怀抱琵琶,试了几下音,又清一清嗓子。 府中人们就知道,是主人特地从茶馆请来这曲艺师傅,趁着中秋夜,要给大家演奏助兴一番。小厮中的年轻人,也有拿着银钱常跑茶馆的,这时一下子就认出来,两位都是驰名剡都一角的大师,互为搭档,两人的师父还进宫给天子献过艺。贺子衿能请到他们,势必花了不少心思和银钱。 秦鉴澜听见了,心中欣喜非常,就坐在人群正中,看月光洒落,贺子衿点点头。 两人一拉一弹,唱声相和。 “七里山塘景物新, 秋高气爽尽无尘……” 秦鉴澜听着听着,脸色大变。 心莲坐在她身边,起先没留意,两眼看着曲艺师傅,暗暗叫好。到最后,两位收起乐器,院中立即满座喝采。席中开宴,心莲转头刚想跟夫人一顿夸赞刚刚两位大师,尤其是那位拉三弦的男大师,唱得好有韵味!却见她低着头,一言不发,紧紧抿着双唇。心莲不敢问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贺公子热热闹闹地请了这一台戏,反倒做错了么? 抬头望去,贺子衿并未入席,而是前去送两位大师离开府邸。一个人的背影,离身后的喧嚣越来越远,看上去竟莫名地与世隔绝。 ? 元宵以后,宿州动乱,天狼骑南下,直逼镇北关。 贺子衿在家中沉默得一如往常,眉头却一天比一天皱得更紧。 她不主动去问,斟了清茶给他,自己坐在芙蓉塘边,望着枯荷残枝出神。原来那夜宫宴,那个人丹凤眸转过来,一眼望进了她心里。只隔着殿内一条走道,那人却不来,白衣飘拂如雪,纷纷乱乱,将她心神都掩埋。 秦鉴澜某天醒来,耳畔坠子冰冷,身侧空空如也。 那一天夜里,贺子衿没有回来。 次日,宫中放出令来,质子贺子衿叛逃,大剡与宿州之间的蒙羞布,彻底扯落。 ? 雪落了下来。 很久以后,秦鉴澜才想明白,她这一生,一直都在重复着,同一个错误。 那便是,即使她被一个男人,抛到另一个男人那里,再被第二个男人抛到第三个男人那里,仍然把第三个男人的府邸,当成是自我救赎的唯一道路。直到她得知,第三个男人趁着夜色,离开了剡都,在明知自己并无御敌本领的情况下加入了天狼骑,头也不回地奔赴死亡,秦鉴澜才猛地醒转过来。那时贺子衿已经死了,死在北疆的大雪中,孤身一人。 就如同……宁肯将灿烂的死亡当成解脱的路途,亦不肯在朱漆砖墙的华美囚笼中残喘求生。 相比之下,她如菟丝花,如提线木偶,在旁人手中,她什么都可肖似,除了不像她自己。 天地刹那豁然开朗,她望着院中那池残荷枯枝,蓦地说了句:“多谢。” 然后捡起自己战中藏在从诲居的佛经,翻出专写地藏菩萨的那一卷,日复一日地敲着木鱼,低声给他念了。 七日后,白衣将军踏雪而来,抱着长剑,倚在雕花木门外,丹凤眸中目光越过前厅,就那样落在她虔诚的脸上,说:“那年,原是我拿到了你的绣球。” 李玄晏是知道的。 天子派遣的宫人,接他回到了剡宫,却也将他的绣球,给了能从源头阻止秦经武的儿子受到提拔的人,给了他们国家的敌人,贺子衿。 而他为了自己问她,她转过脸不肯回答的那句,“只要是尊贵的人,随便是什么人,就可以吗?”心中虽有刹那摇摆,却依然放下了绣球,跟着华盖的仪帐,转身走入宫门。 走进去方知多后悔。 剡宫之中,勾心斗角,兄弟相互倾轧,天子冷眼旁观,口腹之欲得以满足,人生中的乐趣,却比宫外少得多。 或许是对以往的眷恋,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心理作祟,他就这么轻轻巧巧地,再度出现在她面前。白衣胜雪,长身玉立。 眉眼初看是冷的,要让她细看,又会看见深处是炽热的,苦痛的。一个骄傲的痛苦的,不肯退让不肯妥协的,精神抖擞颓废失望的人。 她却再也不细看他了。 那一天。 她将细白的瓷瓶倒过来,掌心落下一枚微微硌手的药丹。 皇帝佬儿给的毒药,写在发来的一纸圣旨上,口口声声,说的竟是“赏赐”。赐她毒药。 她仰起细长的脖颈。 如天鹅饮水般优雅,轻轻一颤,将鲜红的毒丹,从掌心渡至口中。 门外白衣闪动,李玄晏刚走近四皇子殿,却看见她失力的身躯缓缓扑倒。佩剑落地,他大步奔上前,将那副气力正在流失的身躯,揽入怀中。 她抬起手,抓住他月白色的衣襟。他将耳朵贴过去,贴在她颤动的唇边。她说什么?她在说什么?她究竟说什么? 细微的言语,就萦绕在他耳畔。 她说……她说……一生之末,最终得以由自己选择该如何结束,她……她不后悔! ---- 评弹唱词《白蛇·赏中秋》:
许仙:
七里山塘景物新
秋高气爽尽无尘
今日里欣逢佳节同游赏
半日偷闲酒一樽
……
娘子啊
【我是不知几世来修到
方能够缔结丝罗
攀了你这女千金】
这里是贺子衿借评弹唱词,说自己只是为从诲居高攀了一张来自柱国府的护身符,拒绝了真千金朦胧的情意
这段评弹听上去,却是很欢快的,因为后面有白娘子的唱段相和。但白娘子的唱词,已经不是贺子衿想要表达的意思了
贺子衿自己过得不如意,宁愿主动选择去往能接纳自己的战场,光光辉辉地送死,结束漫长的痛苦,而并非被动等待;
真千金的一生,前二十几年,大都是一个被动等待的过程。
好在最后,回味过来,心有不甘,却也能做到自己选择、主动拥抱了结束的方式
不过两人背后,也有两国交战的压力在push他们,所以顺势选择死亡。 此外,真千金拥抱死亡,也有考虑到不让李玄晏因为接自己这个质子家眷进入四皇子殿,此后的人生产生污点的因素。 李玄晏这个时候已经有所后悔,但真千金和叔叔用行动告诉他,李清和还盯着出了风头的他,他无法回头,只能一条路走到帝王家了(好惨的小李啊!摔!) 而书外的我们,在做出了选择而不是依附他人的同时,更加一定一定要珍爱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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