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禽叼着尚且微微跳动的鸡心,慢悠悠地划过众人头顶,在空中抛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将鸡心抛在碧绿的春草丛间,瞬间摔得粉碎。 大巫司的指头沾着瓷碗中温热的鸡血,从下颌开始,一点点涂抹在脸上。片刻以后,如同戴着一张赤褐色的面具,身上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腥味。 他再次低念了一段诵文,伸出双手,清脆的拍掌声回荡在原野上方。 骨碌碌滚过的车轮,分开了山丘底下排列得浩浩荡荡的战甲。 春草间停下一架马车,凶神恶煞的守卫用力掀开缎帘,从车厢中扯出两个戴着脚手镣铐的年轻人,推着他们从人群自动退让的道路上,一步步地走到小丘下。 萨仁身形一动,无声地跪服下去。 阿尔斯楞却立在原地,没有动弹。 莫日根已经看不清大巫司的表情,只见他高高举起一只手臂。 守卫伸出脚,精确地踹在两个年轻人的膝弯处。道伦梯布口中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脸涨得通红,却被贺子衿在袍角一拉。两道身影站立不住,纷纷跪了下去。 海东青在他们头顶紧紧盘旋,兽眼锁定了直直地跪在那里的两个人。 莫日根的双眼一转不转地凝视着那个方向,看到贺子衿顺从地跪倒在地时,心中猛地一揪,眼眶涌起热意。 他的视线尽头,却有身影微晃。 大巫司刚想开口,却听见大君沉声逼问:“你一生愧对你的国家,现在一切就要结束了,没有什么话想说吗?” 莫日根微微一怔。他听出阿尔斯楞似乎压抑着自己汹涌的情感,有意借着引领贺子衿反思的机会,问贺子衿有没有什么话要说。 到底是心疼他,不忍心看他就这样死去,在世上不曾留下一丝痕迹。其实贺子衿在剡都的楼阁间长大,要回到天狼骑中,也绝非什么有潜力的战将,除了将一份不甚完美的战策给了一个剡都的女人,又何来“一生愧对”宿州? 他看见大君的手用力按在腰侧的剑柄上,萨仁跪在那里,的面色唰地白了,紧张地咬住了下唇。莫日根几乎可以肯定,只要贺子衿此时开口告饶,或者喊一句冤枉……甚至说今日落雨,不宜祭旗……只要表现出一丝求生的欲望,那个老人都会拔出长剑,暴喝着勒令所有人从山丘上退下去吧? 如同已经濒临爆发的边缘,冲动之下,不会在乎努图格沁家族在他身上施加的任何压力,不会在乎百官会怎样看待自己,不会在乎自己日后该如何生活,不会在乎,不会留恋……权与力。 贺子衿的桃花眸微微一动,用力闭上双眼。 说啊!说啊!莫日根不敢移开视线,他和其他大气不敢出的士兵一样,和萨仁、达蒙之流一样,紧紧地盯着贺子衿终于张开的嘴。 说啊!说你不想死,你想活! 只要说了,就有人能保证你活下去……不是么? 天空中的海东青,似乎感受到了原野上剑拔弩张的气息,紧张地嘶鸣一声,意图向下俯冲,停在大巫司的肩头。 大巫司的神色立即变了,拼命地向自己的宠物挥动双手。宿州人相信巫司的猛兽有灵性,猛兽在祭旗的半途停下,回到他的肩膀上,就表明整场仪式都必须停止。如此关头,倘若海东青回到了地面,大君是一定会喝止他接下去所有举动的。 原野上跪服的士兵,纷纷仰起了头。 万众瞩目之中,谁也没想到,一只手臂蓦地抬起,越过了人群,惊得从他头顶一掠而过的海东青大力扑动双翼,重新拔地而起。 “飞吧!海东青!”玄色衣角飘动,那个年轻人高高举着左手,笔直地指向布满阴霾长生天,“一路飞过北疆,飞到皇城,替我把心里想说的,都告诉那个姑娘吧!” 道伦梯布抬起头,眼前一片模糊。 贺子衿啊贺子衿,你为了不让阿尔斯楞日后被努图格沁家毒害,局面乱成了这副样子都不肯接受大君的暗示,不肯从这里走出去,亲口将这些话告诉那个人,而选择在这里大声喊出来么? 你明知道,她不在这里也听不见你说的这些话……又有什么用啊? 贺子矜高举着左手,在半空中一下又一下地挥动,用尽全力。 “飞啊!飞向……人间的尽头!” “替我告诉她,我爱她,我真的爱她!” 那双桃花眸中,瞬间盈满晶亮的光彩。 大君从剑柄上放下手来。 萨仁喜出望外,不顾身份地大喊道:“大巫司,快快行礼!” 阴沉的天幕中裂开一道缝隙,细细的雨水打下来,落在所有人的发顶。 大巫司不敢耽搁,提着侵刀,咬牙来到贺子衿身边,举刀便要砍落。 莫日根闭上了眼,不忍看下去。 白光高高举在空中。 “——且慢!” 远远的,传来一声清吒。 头顶举刀的人一惊,跌跌撞撞地后退两步,侵刀从手中滑落,砸进草丛。 贺子衿循着声音到来的方向,不可置信地睁开双眼。 泪光朦胧中,一匹火红的马儿穿过淹没四蹄的碧草,迅疾如飞,绚烂如电。 马背上的女子直起身,铅灰天幕之下,红裙热烈,颜若舜华。 ---- 评弹选曲《白蛇·断桥》:
西湖今日重又临,
往事思量痛彻心。
风风雨雨同船渡,
一见衷情许汉文。
难得官人情意好,
相敬相怜是倍相亲。
那知好花偏遇无情雨,
明月偏逢万里云。
到如今花已落月不明,
不堪回首旧时情,
我恨只恨出家人专管人家事,
拆散鸳鸯的法海僧。
第67章 知与谁同 = 红衣飘飞,所有人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马儿已经奔上小丘,把大巫司吓得跑回了天狼骑的阵中。 几秒之内,贺子衿看见一只纤细的手臂,逆着天光,疾速向自己伸来。 “哭了?”电光石火间,马背上的人凝目一看,自己先微微怔住。 贺子衿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他本能的身体反应比思绪要快得多,来不及细想,已经无比信任地将手交了出去,如同条件反射。 借着柔软温热的掌心带给自己的力道,足底在地上一踏,玄衣飞身上马,稳稳坐在她身后。 马蹄溅起飞扬的沙尘,红衣女子吁了一声,勒马拦在跌坐的道伦梯布身前,将他与一众宿州人隔开。 贺子衿喜怒交加,用力抱着她的腰以防她摔落马下,急问道:“你为何会来?你不是永生不再来宿州么?” 秦鉴澜转头斜了他一眼,浅琥珀色的眸子中虽有怒意,更多是发现自己来得格外及时的宽慰,嗔道:“贺子衿,你又躲在哪里偷听我说话了!” 贺子衿看着她微竖的柳眉,忽然勾起唇角,无声地笑了。 又无奈地问:“你敢这么单枪匹马地闯进来,不怕自己出不去么?” 时下是很紧迫的。 所以他轻轻松开双手,再度跃下马背。马儿认出了贺子衿,扭头舔舐着他的掌心。 贺子衿就立在那里,长风呼号,玄衣飘飘,一个人挺拔的身影,压住了原野上此起彼伏的惊呼。 可那些紧迫,在她如梦幻般真正奔到他面前,伸出手来拉他的时候,瞬间烟消云散。 与真实的她相比……全都不重要。能再见到她一眼,当真死而无憾。 况且,她这样一搅局,最危急的时刻已经过去,他大概是……死不了了。 大滴大滴的雨点坠落在每个人的肩头,贺子衿抬起头,视线越过人群,望向大君。 老人垂下双手,声音低沉,令人分不清喜怒:“小女子,你是来陪他去送死的么?” 秦鉴澜坐在马背上,宽袖一挥,从衣衫中抽出几封薄薄的书信来,高举在半空中,朗声道:“天佑宿州!萨仁可敦、达蒙大太子,勾结剡朝太子李清和,私通之下,意图借战争掩人耳目,实则夺取大君与剡帝的大权!证据正在臣女手中!” 细雨之中,偏偏有一束暗光漏下,映亮了她手中信封。 所有人都看见,剡皇室的那枚徽纹,印在封口的正中,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贺子衿扭过头去。 视线边缘,阿尔斯楞面色大变,萨仁苍白着脸,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立即被一袭金氅拉到身后。 “你一个剡人,竟敢站在宿州的地方,为了一个叛国贼,如此血口喷人!”达蒙的脸涨成了盛怒的红色,扯着脖子喊道,“我爹的大君位子,从来都只有留给我,有没有他贺子衿都一样!终有一天,我会当上这片草原的君王,又何须杀害阿尔斯楞?来人,把这妖妇给我拖下去!” 贺子衿眼神一凛,挺身拦在红马前。大巫司行刑前为了仪式,不得不将他二人的手脚锁链去除。这时他手持侵刀,红着眼一副不死不休的样子,任达蒙的侍从平日多么神勇,此时竟然不敢上前。 “拿下他!拿下他们!”达蒙扬起手怒吼道,“你们这群废物!” 一句话还没说完,空气中忽然回荡起清脆的巴掌声,不重,却格外响亮。 不知从何处冲出来的窈窕身影,换下了往日惯穿的桃红衣裙,明艳的小脸裹在黑袍中,立在达蒙眼前颤抖。 那只白皙的手,甚至还来不及收回去。 她扬起脸,眸中满是倔强的决绝:“你不是说,以后要带我一起走吗?你不是答应过我吗?你答应过!” 大庭广众之下,达蒙当着两千人的面,被这个娇小的女人劈头打了一记耳光,怒火瞬间达到了顶峰,竟然咬着牙,一下从腰间抽出长刀,往都灵身上砍去! 怎知都灵就那样看着他,竟然丝毫都不闪躲!眼见白光劈到,双眸中盈满晶亮的泪水。 阿尔斯楞面色铁青,萨仁呆立原地,贺子衿脚下微动,却知道自己相隔太远,断然不可能出手相救。达蒙抽刀劈砍,斜里却刺来一道更耀眼的白光,穿破风声,直逼达蒙的手腕。金氅人不及细看,急忙抬手后跃,只见那物事飞入春草,溅起三寸泥尘,后半段凶险地嗡嗡颤动,竟是一支矢竹长箭。 人群间重重栽下一只东西,正是大巫司的海东青,矢竹箭从恶禽的胸膛一穿而过。 通体白毛的冰骢喷着响鼻,胜雪的衣袂从半空飘然落下,李玄晏冷着脸搭弓,咻咻连发两箭,将贺子衿及他身后的红马,与天狼骑分隔开。长箭甫定,他方才赶到,目光锁定那个一言不发的鹤发老人,抱拳道:“我是大剡四皇子李玄晏,受天子所托,前来与大君相会,共讨国贼!” ? 矮小的灰袍人失去平衡,瞬间倒在地上,被李玄晏一手提住后颈,动弹不得,依然不死心地嘶声问:“你何以得知我的下一步动作?” 李玄晏沉着脸,反问道:“你和贺子衿是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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