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是这么个理, 可是话听起来终究不顺耳,秦览从鼻子里应了一声,也不知是哼还是嗯, 砸吧一下嘴巴, 不曾说话。 杨氏又道:“方才老爷说恒哥儿不在京里没有人脉,老爷为何不自己留在京里?老爷再经营个十来年, 恒哥儿总能上到四五品了,到那时功劳在身, 老爷往吏部通个路子,还愁恒哥儿调不回京来?” 这主意比求皇帝收回成命又高明多了,秦览猛地坐起身来:“是是是, 我怎么不曾想到这一着?” 他越想越觉得杨氏的法子好, 不由得高兴地搓起手来:“我该赶紧去通一通洪太监的路子,叫他往吏部递个话去。” 他一早上头疼脑热, 这时听了杨氏两句话,病痛便全消了。 杨氏笑一笑也不揭穿,叫了信儿嘱咐两句好生服侍,便回了内院。 进了上房才坐定,腊梅便小心翼翼地上来了:“太太,三姑娘在屋里淌眼抹泪地说三少爷误了她,她既无高贵出身,又无丰厚嫁妆,嫁去柯家也无甚体面,她不愿嫁人呢。” 杨氏连眉毛也没皱一下,于那丰厚嫁妆一节,只作听不见:“既是三姑娘不愿嫁人,想来是受了佛法教化,咱们家里已有了一位居士,再多一位也没什么。” 这话厉害得很,腊梅在心里咋舌,倘若三姑娘再闹,只能去铁月庵和金姨娘作伴了。这三姑娘寻个由头就要闹事,跟那乡下的泼妇似的,怎么一点也不像其他主子姑娘呢。 人各有命,祸福由天,三姑娘只瞧自己当下不如意,却不想着前几年她可是最得意的了,往后也未必没有好日子过,光想着闹腾,只怕要折了福气呢,当真是个糊涂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然而姑娘的事,不是她一个丫头能议论的,得了主母一句准话,腊梅喏喏两声便下去传话,杨氏又唤住她:“你往徐姨娘那里走一趟,说我有事找她。” 徐姨娘在徽州劳累狠了,这一向杨氏又忙,便命她不必往上房来走动,这时突然传话,徐姨娘知道有要事,理了衣裳便上来了。 杨氏如今对徐姨娘,再不是从前提防的心思,见她来了,随意点一点下头:“你不必拘礼,坐下吧。” 屋里并无旁人,徐姨娘便不讲那许多虚的,对杨氏行个礼,自家从墙角搬个小杌子坐在下首。她知道主母手段高、心思正,如今自己上年纪了也不想争宠,规矩倒比以前守得还紧了。 此去徽州,杨氏默许了展荷和丝柳两个跟去,徐姨娘心里有数,在徽州除了守紧门户不叫二人卷了家当逃跑,旁的事反而宽纵了两个人胡闹,这么折腾一通下来,秦览先厌烦了。 那两人本就不是善类,见自己要失宠,连忙开口哭着求去,秦览也懒得理会那许多,随手一人打发二十两,赶出宅子去。 展荷与丝柳本就是半推半就地试探,见秦览当真不留人了,得了银子立时不哭,转头便去寻下家。 秦览后头也无暇去问二人的下落,还是徐姨娘派信儿去跑腿买针线时,偶尔听得一两句闲话,说展荷丝柳两个已进了当地大商贾霍家的门,这都是后话了。 杨氏和徐姨娘两个,一推一挡,算是联手作下了这桩事情。 妻妾两人虽不曾事先商议好,彼此心里却都有了默契,如今相处起来,不似正室和小妾,倒似上峰和下官了。 杨氏对着徐姨娘,说话便随意许多:“前几日你对我提的那事,我已派人去打听了,因着三少爷高中,一时也抽不出空来论道,如今三少爷前程已定,便叫你来说一说。” 徐姨娘听了,稍稍愣怔,立刻回过神来:“多谢太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前几日经蒲草的提点,徐姨娘才想起替女儿问问范家的状况,她思来想去,觉得这事只怕绕不过主母,还是要买官盐而不贩私盐,干脆往上房来求了主母。 当时主母随口应下,徐姨娘以为要好些日子才能听见回信的,却不曾想主母这样放在心上,才几日就有消息了。 杨氏将范家的状况,一一说来,徐姨娘听了,一时喜一时忧,到后头竟不知道该在脸上摆什么表情了。 主母早前曾透过话,说五丫头是个好的,要留着好好相看,徐姨娘想着,主母有了这话,必给女儿寻个称心如意的郎君的,到那时女儿婚姻相谐,也不枉她做小伏低半辈子服侍主母了。 此次从徽州回来,她便听见宅子里传,五姑娘由皇上赐婚给了锦衣卫指挥使范大人。 听了这喜讯,她恨不能敲锣打鼓放炮仗,连那疯疯傻傻的商姨娘,她都想去显摆显摆。 她虽是个无知妇人,却也知道那范大人是皇上面前红人里的红人,心腹中的心腹,自家芬儿配了这门婚事,那是上上荣光。 无人时,她也私下盘算过,倘若四姑娘不曾婚配,这样的好事只怕还轮不上自家女儿,毕竟,论血缘,四姑娘才是昭贵妃的亲表妹呢。 谁知这时听了杨氏的话,徐姨娘的一口气险些没上得来,范家哪里是个世家大族,那是个狼窝、狐狸窝! 杨氏说完一大篇的话,略歇一歇,看徐姨娘面露苦涩,知道她是慈母心肠动了,便把当初劝秦芬的话拿出来劝徐姨娘: “这事是皇上亲自作的媒,咱们也没甚法子,幸好那范大人自己是个争气的,往后芬丫头的日子,自然越过越好,范家好不好的,倒是其次了。” 徐姨娘也明白这道理,然而女儿说了这么一门不上不下的亲,她心里到底提不起劲,当着主母不敢摆在脸上,道一声“不搅扰太太了”,得了主母允许,便退了出来。 入了金陵城以来,秦芬是和秦贞娘住一个小院的,徐姨娘知道自己不便踏足女儿住所,一向少与秦芬往来,寻常叫梨花送个点心、传几句话便罢,今日却忍不得了,一出上房,便捂着心口道:“梨花,快去请五姑娘,就说我有事要与她说。” 梨花里里外外找了一大圈,竟不曾找着秦芬,后头再扯着小丫头问一声,那丫头偏着头竭力思索:“仿佛五姑娘与四姑娘一道,说去找碧玺了。” 既是找碧玺,人又不曾在外头见到,那便该去了库房。 那地方寻常人轻易去不得,怕有个瓜田李下的说不清楚,梨花想了一想,对小丫头交代一声,“徐姨娘有事要请五姑娘去呢,你记得和姑娘说一声。” 那丫头看着倒还伶俐,用力点点头:“我记住了。” 梨花转身回去,心里却想着,自家姑娘如今果真是太太面前的红人了,再往前数几年,往大房的二姑娘那里交际,还得排在三姑娘后头呢。 此时秦贞娘领着两个妹妹,正在库房里选东西。 秦恒要外放,姐妹几个一合计,初次为官的人到了任上也不便过分铺张,干脆做几身衣裳鞋袜给秦恒带上,因不知往哪里做官,便只作春秋二季的衣裳,说定了,便往库房选料子来了。 说选料子,不过是个由头,这些日子府里替秦恒悬心,姐妹三个一向不得放松,好容易尘埃落定了,做什么都觉得高兴,也不要人送料子,干脆自己往库房来了。 几人兴兴头头选了料子便回去,秦芬听见小丫头说徐姨娘请,望望天色,干脆道一声,“四姐,我在姨娘那里用了晚饭再回来。”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秦贞娘点头应了,秦芬整一整衣裳,便往徐姨娘的小屋来了。 母女两个前次坐下闲谈,还是徐姨娘去徽州前,此时再见,徐姨娘在心中叹秦芬又长大许多,秦芬却在心惊,徐姨娘此去徽州,可老了许多。 徐姨娘动手给秦芬倒了杯茶,秦芬伸手接了:“姨娘,我自己来吧,你这一回,可真是累得不轻呐。” 家常揽镜自照,徐姨娘也看出自己眼尾细纹初生,想着儿女前程,她也不以容颜老去为意,如今听见女儿配了那样一户人家,她只怕自己又多生了十几条皱纹,那可是真老了。 唤了女儿来,本是满怀心事,当着女儿,却又怕急切的模样吓坏了她,徐姨娘听秦芬似有感慨,笑着摸一摸脸颊,不曾接口:“芬儿,我瞧你好似又长高了些,正好新做得两双鞋子,拿给你试试。” 如今徐姨娘再用不着勤做针线去讨好主母,然而总是闲不住,得空了还是针不离手。 杨氏那里的大件衣裳自是用不着她做,腰带、帕子、鞋袜等小件,还是少不了,连带着秦芬也有许多。 秦芬如今也不劝了,她知道徐姨娘长日寂寞,又不似杨氏外出应酬,闲在家里做针线也算是打发时间,于是点点头:“好,我试试,姨娘做针线,也要记得歇歇眼睛。” 拿了绣鞋来,一双是浅绿色绣粉红色蔷薇花,一双是宝蓝色绣杏黄宝相花,都是花了大心思的,秦芬试了尺寸正好略宽些,便赞得几声。 脱了绣鞋,秦芬便问:“姨娘唤我来,可是有什么为难之事?我与四姐说了在你这里吃晚饭的,咱们边吃饭边说罢。” 这话果然分去徐姨娘心神,她唤过梨花细细叮嘱几样菜,然后才回身叹口气: “我听说你说给了那位锦衣卫指挥使范大人,起先还高兴得不得了,后头一打听范家,唉!” 她知道女儿聪慧,此时也不打太极,直直地道:“你可知道,那范家可不是个好闯的地方呐!” 秦芬依稀听过些范离的闲话,无非是上有庶兄,门庭落魄,她自来也不是个爱打听是非的人,旁的也不曾问那许多。 此时听见徐姨娘说起,秦芬不由得想起蒲草的提点,低头略沉思片刻,道:“姨娘,细说与我听听。” “范家……” 范离站在御书房里,脸上少见地挂满了讥诮之色。 皇帝听见范离语气不痛快,抬头瞥一眼,又低下头去:“朕又不是逼着你去和他们亲热和睦,场面上应付过去也就是了。鲁州的事,动静大了便要打草惊蛇,你不寻个由头,怎么去?” “皇上,臣不没有不愿意的意思,只是想起要回去拜见大伯父就觉得可笑。”范离讽刺地扯一扯嘴角,“大伯父从前偏帮我大哥,可是最看不上我这不肖子孙的,如今见了我,不知是口蜜腹剑呢,还是阳奉阴违呢。” “好了,哪来那么多话!”皇帝轻轻斥了一句,口气也不如何严厉,“知道你那一家人都不好相与,朕也不曾叫昭贵妃送你母亲回去,仍旧和邱妈妈在庄上作伴,你这次出远门前,去探探老人家。” 提起母亲,范离的表情柔和一些了,长长作个揖:“是,多谢皇上思虑周全,臣告退了。” 进良看着范离大步离去,心里却在咋舌,满朝文武,哪个对皇上不是毕恭毕敬的,偏这范大人还敢和皇上扯闲篇,皇上还肯开口安抚一遍,这样看着,皇上当真是至情至性之人,是个值得忠心的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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